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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新醅

无垠雨霁

第十章 新醅

沈云霁蹲在青石板上数砖缝里的苔藓时,陈悠垠正用她那把银柄裁纸刀,挑开酒坛口的黄泥。

"你这刀磨得太利了。"她头也不抬地说,指尖划过第三簇灰绿的绒,"去年给阿兄包药,割破了三张棉纸。"

酒气混着桂花的甜漫过来,陈悠垠的声音裹在雾气里:"利才好用。你看这泥封里嵌着的桂子,去年霜降前摘的,现在还带着香。"

沈云霁起身时膝盖发僵,扶住廊柱回头,正见他用刀背敲掉坛口最后一块硬泥。坛内浮着层浅金色的酒液,像盛了半坛碎月光。他忽然低头,对着坛口轻嗅的模样,倒像只偷闻蜜水的猫——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掐灭在喉咙里。

"沈家的'霁月酿',要在雨停时启封才最好。"她走到石阶边,看他往两只青瓷碗里斟酒,"你偏要选今日,雾浓得化不开。"

"雾里喝酒才有意思。"陈悠垠把其中一碗推过来,碗沿沾着粒细小的桂花,"就像你总爱在阴天晒书,说潮气能锁住墨香。"

她指尖碰了碰碗壁,凉得像浸在井水里。上个月在陈府西跨院,他也是这样突然拿出两盏梨花白,说"尝尝我新酿的"。那时她正替管家清点陈老太爷的旧籍,满手都是灰尘,他却直接把酒杯递到她唇边,吓得她差点打翻整摞《春秋》。

"这酒要配蟹。"她岔开话,目光落在院角那棵老桂树上。去年秋天陈悠垠爬树折枝,踩断了最粗的那根枝桠,此刻断口处竟冒出圈新绿的嫩芽,裹在湿漉漉的雾里,像块翡翠。

"厨房温着醉蟹。"他慢悠悠地晃着碗,酒液在碗里打旋,"不过得等我喝完这碗。"

沈云霁没再接话。雾开始往衣襟里钻,她拢了拢袖口,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纸张翻动的轻响。回头见陈悠垠正从袖中摸出张叠得方整的纸,展开时露出里面用朱砂画的符咒,边角还沾着点酒渍。

"这是..."

"上周去城外青云观求的。"他用指尖点了点符咒中央的"霁"字,"观主说写着名字的符咒浸在新酿里,能保四季顺遂。"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母亲临终前也是这样,把写着她名字的平安符压在米缸底,说"云霁命里水重,米能镇住"。后来米缸生了虫,那张黄纸被虫蛀得只剩边角,她却偷偷收在妆奁最底层,至今还压着。

"荒唐。"她别过脸,却听见碗盏轻碰的声音。陈悠垠把自己那碗酒往她这边推了推,酒液晃出些在青石板上,很快被雾气晕开。

"沈当家的不信这些?"他笑起来时眼角有浅浅的纹,像被春风吹皱的水面,"那你去年在财神庙求的签,怎么贴身藏了三个月?"

她猛地转头,正撞见他眼里的促狭。去年腊月初,她确实去财神庙求过签,签文说"水遇风则起,木逢春乃生",当时只当是胡话,随手塞在了贴身处,竟被他看见了。

"那是..."她正想辩解,却见陈悠垠忽然起身,往厨房方向走。他的月白长衫在雾里飘,像朵被风吹动的云。

"醉蟹该凉了。"他的声音从雾里传来,"再不吃,沈当家的又要念我浪费食材。"

厨房的灶台上摆着只青花坛子,坛口用红布扎着。陈悠垠解开布绳时,沈云霁正用银簪挑开灶膛里未燃尽的炭。火星子溅在青砖上,明明灭灭的,像她昨夜没数完的星子。

"这蟹是上个月从太湖捞的。"他往碟子里夹了只,蟹壳红得发亮,"用花雕泡了整七天,你尝尝。"

她捏起蟹腿,指尖刚碰到壳,就听见外面传来叩门声。笃笃笃,节奏慢而沉,像敲在人心上。

陈悠垠的手顿了顿。沈家老宅的门,除了每月送菜的王屠户,很少有人来敲。

"我去看看。"沈云霁放下蟹腿,擦了擦手往外走。雾比刚才更浓了,院门口的石狮子只剩下个模糊的轮廓。她拉开门闩时,冷不防被门外的人惊了下。

来人身穿皂衣,背着个旧木箱,箱子角磕出了豁口。见她开门,忙作揖:"请问是沈云霁沈当家吗?"

她点头,注意到那人箱盖上刻着个"医"字。

"在下是城西回春堂的学徒。"那人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我家先生说,上周沈当家托人配的药好了,让小的送来。"

沈云霁接过纸包,入手沉甸甸的。上周阿弟风寒未愈,她确实去回春堂配过药,只是没料到会这么快送来。

"多谢。"她侧身想让那人进来喝杯茶,却见他连连摆手。

"不了不了。"他往后退了半步,目光往院里瞟了瞟,"先生还等着小的回去煎药呢。"说完转身就走,皂衣的影子很快融进雾里,只剩木箱磕碰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远。

沈云霁关上门,转身时撞见陈悠垠站在廊下。他手里还捏着那只蟹,见她进来,扬了扬下巴:"谁啊?"

"送药的。"她把纸包放在石桌上,解开绳结。里面是用油纸包好的药包,共三包,每包上都用毛笔写着"每日一服"。

陈悠垠走过来,拿起其中一包凑到鼻尖闻了闻。"回春堂的药,倒是舍得放当归。"他忽然皱起眉,"这纸...好像是去年的陈纸。"

她凑近看,果然见纸角有淡淡的霉斑,是受潮的样子。"许是放在药柜底层忘了。"她把药包重新包好,"不碍事。"

陈悠垠没说话,只是用指尖捻了捻纸角的霉斑。雾从门缝里钻进来,打湿了他的发梢,像落了层细雪。

吃过饭,陈悠垠要帮着洗碗,被沈云霁拦了。"你去看看阿弟吧,他今早说头疼。"她把碗摞在盆里,水声哗哗的,"在西厢房睡着呢。"

他应了声,转身往西厢房走。雾已经散了些,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青砖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他走到西厢房门口时,听见里面传来翻身的动静。

"阿弟?"他轻轻推门。

沈云舟正趴在床沿,手里捏着本《算经》,见他进来,忙坐直身子。"陈大哥。"他的脸有点红,说话带着鼻音。

"还头疼吗?"陈悠垠在床边坐下,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算烫,只是有点热。

"好多了。"云舟把《算经》往身后藏了藏,"姐姐说,等我病好了,就教我记账。"

陈悠垠笑了笑。沈家这姐弟俩,一个总把心事藏在账本里,一个却恨不得把所有想法都写在脸上。"我带了些蜜饯,放在桌上了。"他指了指桌角的纸包,"是城南那家'蜜香居'的,你尝尝。"

云舟眼睛亮了亮,却没动。"姐姐说,不能总吃你的东西。"他低下头,手指抠着床单上的花纹,"她说...我们欠你的已经够多了。"

陈悠垠的手顿在半空。他想起三个月前,沈云霁把那箱银子放在他面前时,也是这样的语气。"陈公子的好意心领了,但沈家还得起。"她当时的声音很稳,眼神却像被风吹动的湖面,藏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有些东西,不算欠。"他收回手,起身时看见床底露出半只木箱。是沈云霁用来装旧书的那只,他认得上面的铜锁——去年帮她搬书时,锁扣松了,还是他亲手修好的。

"这箱书,你都看完了?"他踢了踢箱角。

云舟摇摇头:"姐姐说,等我再长大些,才准我看。"他忽然凑近,压低声音,"但我偷偷看过一本,讲的是海上的故事,说有个岛,岛上的人都长着鱼尾。"

陈悠垠挑眉。沈云霁总说阿弟还小,不宜看那些"怪力乱神"的书,原来自己早就偷偷开了禁。

"那本书记得放回原处。"他伸手揉了揉云舟的头发,"不然你姐姐该生气了。"

云舟用力点头,眼睛弯成了月牙。

沈云霁把药倒进砂锅里时,听见西厢房传来笑声。她握着药杵的手紧了紧,药碾子发出咯吱的轻响。

"沈当家的,药要糊了。"

她猛地回神,见陈悠垠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拿着个空碗。"阿弟睡了?"她往砂锅里添了点水,水汽腾起来,模糊了他的脸。

"嗯,刚睡着。"他走进来,把碗放在灶台上,"我帮你看火。"

她没说话,转身去拿碗筷。刚才洗碗时没注意,有只碗的边缘磕了个小口,像被咬过的痕迹。她想起去年中秋,陈悠垠用这只碗喝了三碗酒,说"沈家的碗,比我家的瓷窑烧的还润"。

"这药要熬多久?"他忽然问,声音被柴火噼啪的声吞没了一半。

"半个时辰。"她把磕了口的碗单独放在一边,"等会儿你带回去吧,阿弟不爱喝这个。"

他笑了笑:"沈当家的这是赶我走?"

"不敢。"她低头擦着灶台,"只是陈公子日理万机,总在我这破院里耗着,不像样子。"

柴火忽然噼啪响了声,火星溅到灶台上。陈悠垠伸手拨了拨柴,火光映得他侧脸发红。"我昨日去了趟布庄。"他忽然说,"看见块月白色的料子,很适合做长衫。"

她手一顿,抹布掉进了水盆里。去年冬天,他也是这样,说看见支玉簪很配她,结果被她冷着脸挡了回去。

"陈公子的衣料,何必跟我说。"她捡起抹布,拧干水,"我又不会做衣裳。"

"我知道。"他的声音很轻,像落在水面的雪,"但我想,沈当家的眼光好。"

水汽越来越浓,她看不清他的表情。锅里的药开始冒泡,苦涩的味道漫开来,混着灶膛里松木的香。

"药好了。"她掀开锅盖,用勺子舀了点,吹了吹,"你...要不要尝尝?"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哪有让客人尝药的道理。

他却真的走过来,低头就着她的手尝了口。药汁很苦,他却没皱眉,只是咂咂嘴:"比我家的药甜些。"

她猛地缩回手,药汁溅在灶台上,很快凝成深色的斑。"荒唐。"她别过脸,耳根却烫得厉害。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沈云霁坐在桌边算账,陈悠垠躺在对面的竹椅上,手里拿着本《南华经》,看得昏昏欲睡。

"这页的批注,是你写的?"他忽然指着其中一行。

她抬头,见他指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那句,旁边用蝇头小楷写着"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那是她去年看这本书时随手写的,没料到会被他看见。

"随手写的。"她低下头,笔尖在账本上划了道长痕,"陈公子见笑了。"

他坐起来,把书往桌上一放:"我倒觉得写得好。"他忽然凑近,呼吸拂过她的耳畔,"就像沈当家的,明明心里装着事,偏要装作什么都不在乎。"

她猛地推开椅子站起来,账本掉在地上,纸页散了一地。"陈公子说笑了。"她弯腰捡账本,手指却被纸页割了道小口,血珠很快冒了出来。

"别动。"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从怀里摸出块帕子,轻轻按住伤口。帕子上有淡淡的檀香,是他常用的那种。

"不用了。"她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他的指尖很烫,像火,烧得她心慌。

"血止住了。"他松开手,帕子上留下朵小小的血花,"这帕子,你留着吧。"

她捏着帕子,指尖冰凉。去年在陈府,他也是这样,见她被书页划伤了手,忙拿出金疮药,说"这药是宫里的方子,好用"。那时她只当是纨绔子弟的殷勤,现在却觉得,这殷勤里藏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多谢。"她把帕子叠好,放进袖中,"时辰不早了,陈公子该回去了。"

他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南华经》,翻到刚才那页,用指尖在她的批注上轻轻划着。阳光照在他的手背上,青筋隐隐可见。

"沈当家的。"他忽然抬头,眼里有她看不懂的光,"下个月初三,城郊的桃花该开了。"

她的心猛地一跳。去年桃花开时,他约她去赏花,被她以"家中有事"回绝了。

"我...我可能没空。"她别过脸,看着窗外的老桂树。嫩芽已经长大了些,像只展翅欲飞的鸟。

"没关系。"他笑了笑,把书合上,"等你有空了,我们再去。"

送陈悠垠出门时,夕阳正落在西山上,把云彩染成了金红色。他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下,转身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

"这是我家的伤药。"他把瓷瓶递给她,"比回春堂的好用,你替阿弟换上吧。"

她接过瓷瓶,入手冰凉。瓶身上刻着个"陈"字,是陈家的私章。

"多谢。"她低头看着瓷瓶,"药钱..."

"算我的。"他打断她,声音里带着笑意,"就当是...谢沈当家的酒。"

她抬头,正撞见他眼里的光。夕阳落在他的睫毛上,像镀了层金。

"那我...不送了。"她往后退了半步,握紧了手里的瓷瓶。

他点点头,转身往外走。月白长衫在夕阳里飘,像朵被风吹动的云。走到巷口时,他忽然回头,对着她挥了挥手。

她站在门内,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尾,手里的瓷瓶渐渐被体温焐热。

回到院里时,沈云舟已经醒了,正坐在廊下看蚂蚁搬家。见她进来,忙站起来:"姐姐,陈大哥走了?"

"嗯。"她把瓷瓶放在石桌上,"这是他送的药,等会儿我给你换上。"

云舟点点头,忽然指着石桌上的空酒坛:"姐姐,这酒真好喝。"他凑近,小声说,"陈大哥说,等我病好了,教我酿酒呢。"

她的心轻轻动了下。抬头看向院角的老桂树,夕阳透过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去年被陈悠垠踩断的枝桠上,新叶已经舒展开了,像只展翅欲飞的鸟。

"等你病好了再说。"她摸了摸云舟的头,转身往厨房走。灶台上的砂锅还没洗,里面残留着药渣的苦味。她拿起砂锅,往井边走去。

井水很凉,倒映着她的影子。她忽然想起陈悠垠刚才的话,下个月初三,桃花该开了。

她的指尖在水面轻轻一点,涟漪一圈圈荡开,像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

入夜时起了风,吹得窗棂吱呀作响。沈云霁坐在灯下对账,忽然听见院门口传来响动。她握紧了手里的算盘,悄声走到门边。

月光下,一个黑影正翻墙进来,动作笨拙,像只偷东西的猫。

她屏住呼吸,抓起门后的扫帚,猛地冲了出去:"谁?"

黑影吓了一跳,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怀里的东西掉在地上,发出哐当的声响。

借着月光,她了来人的脸——是下午送药的那个回春堂学徒。

"沈...沈当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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