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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断弦

无垠雨霁

第十一章 断弦

沈云霁摸到那根断弦时,指腹先于意识捕捉到丝绸般的断裂感。

雨丝斜斜切过西窗,将陈悠垠留在琴案上的那张素笺洇出浅蓝水痕。字迹是他惯常的瘦金体,写着“庚子年处暑,赠云霁‘忘机’残轸”——三天前他来借《白石道人歌曲》时,顺手将这截从旧琴上拆下的丝弦留在了案头,说“或许能配你那架待修的仲尼式”。

沈云霁蹲在琴房角落翻工具箱,樟木匣子里躺着祖父传下的修琴工具:牛角胶、鹿鸣刀、浸过松烟墨的补弦线。指尖扫过那截断弦,突然想起陈悠垠临走时拽着琴穗笑说的话:“这弦原是我家老爷子年轻时为戏班拉胡琴用的,后来改弹古琴,倒也养出三分韧劲儿。”

雨势渐急,檐角铁马被打得叮当作响。她将断弦拈在灯下细看,发现丝缕间缠着极细的铜丝——寻常琴弦用蚕丝或尼龙,裹铜丝的倒是少见。忽然想起去年在城南旧货市场淘到的那架残琴,琴底刻着“光绪二十七年制”,龙池内的雁足锈得几乎粘住木胎,当时只当是民间匠人粗制滥造的玩意儿,此刻倒觉得或许真能配上这截弦。

正要用软布擦拭琴弦上的灰,廊下传来脚步声。沈云霁慌忙将断弦塞进袖袋,转身时撞翻了案头的砚台,墨汁在素笺上漫开,把“忘机”二字晕成团浓黑。

“在忙什么?”陈悠垠的声音带着雨气,他举着油纸伞站在门口,青布衫下摆沾着泥点,“刚从城西裱画铺回来,见你窗亮着灯。”

沈云霁手背在身后绞着那截弦,指节被勒得发白:“没什么,整理些旧谱。”

他目光扫过案上的墨渍,弯腰拾起那张被染污的素笺:“这字废了,改日重写一张。”指尖在纸背轻叩两下,“倒是你袖袋里藏着什么?方才撞翻砚台时,听见丝帛摩擦的声响。”

雨珠顺着伞骨滚落在青砖上,洇出一圈圈深色的圆。沈云霁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祖父修琴时总说“弦断有兆”,那时她不懂,只觉得断弦不过是丝线磨尽了寿数。此刻掌心的断弦像条冰凉的蛇,缠得她呼吸发紧。

陈悠垠的祖父陈砚之是前清戏班的琴师,专拉二弦。这事儿沈云霁是去年在市档案馆查资料时偶然看到的,泛黄的《津门戏班名录》里记着“陈砚之,擅二弦,尤精《夜深沉》”,旁边还画着个小小的琴形批注。

她蹲在档案馆的木架前抄录时,陈悠垠突然从背后探过头:“我家老爷子总说,二弦比古琴烈,像野马,得用铜丝裹弦才能镇住。”他指着名录上的批注,“这琴形是我画的,小时候偷翻他的箱子,见着这册子就添了几笔。”

此刻沈云霁坐在琴房地板上,将那截断弦与残琴的雁足比对。铜丝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与琴身磨损的紫檀木倒有几分相契。她试着将弦的一端缠在雁足上,突然发现弦尾系着个极小的红绸结——陈悠垠的祖父是梅派票友,据说演《霸王别姬》时,总爱在琴弓上系红绸。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从云隙漏下来,在琴身上投下细碎的影。沈云霁想起陈悠垠说过,他祖父晚年改弹古琴,却总在弦上裹铜丝,说“怕手上的力气收不住,伤了蚕丝”。那时她只当是老人的执念,此刻摸着弦上凸起的铜棱,忽然懂了那是戏班生涯刻在骨头上的习惯。

“在修琴?”

陈悠垠的声音吓了她一跳,断弦从指间滑落,掉进琴腹的共鸣腔里。他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个食盒,竹篾编的,上面还沾着几片桂花瓣。

“刚从巷口买的桂花糕,热乎的。”他将食盒放在案上,弯腰往琴腹里看,“掉进去了?”

沈云霁点头,看着他伸手去掏。他的手指细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指尖触到琴弦时,断弦突然勾住他的袖口,带出个小小的银质琴轸——那是他别在袖口的装饰,刻着“砚”字。

“这轸子……”沈云霁的声音有些发颤,“像是我祖父丢的那枚。”

陈悠垠愣住,将琴轸解下来递给她。银质的表面刻着缠枝纹,背面有个极小的“沈”字。沈云霁的祖父十年前去世时,琴箱里少了枚轸子,家人翻遍了屋子都没找到,没想到会在这儿出现。

“这是我老爷子临终前塞给我的。”陈悠垠的声音低了些,“他说‘五十年前借了沈家先生一枚轸子,总想着还,没来得及’。”

月光突然亮起来,照得琴腹里的断弦泛着银光。沈云霁想起祖父生前总念叨的“故人之琴”,说年轻时在戏班听琴,曾借过琴轸给一位陈姓琴师应急。原来那些被岁月模糊的往事,早被物件悄悄记了下来。

修琴的第三日,沈云霁在琴底发现一行刻字:“丙午年冬,与砚之共修此琴”。字刻得极浅,像是用指甲尖划的,末尾还有个歪歪扭扭的琴形——与档案馆名录上陈悠垠添的那笔几乎一样。

她拿着鹿鸣刀轻轻刮去琴底的漆,更多的字迹显露出来。原来这架残琴不是民间粗制滥造,而是祖父与陈砚之年轻时合做的,琴名“同尘”,取“和光同尘”之意。

“怪不得弦上要裹铜丝。”陈悠垠蹲在旁边看,指尖点着琴尾的刻痕,“我家老爷子说,当年做这琴时,他坚持要加铜丝,说‘戏班里的弦,得经得住台上的风雨’。”

沈云霁用牛角胶粘合琴身的裂缝,胶水里掺了些桂花蜜——祖父说过,蜜能让胶更韧。陈悠垠在一旁煮松烟墨,说要给琴身补漆。墨香混着蜜甜漫开来,倒像把时光熬成了膏。

“其实我不喜欢古琴。”他突然说,搅动墨汁的筷子停在半空,“小时候总见老爷子对着断弦发呆,觉得这东西太闷,不如二弦热闹。”

沈云霁往琴身涂胶的手顿了顿:“那你为何总来借琴谱?”

“因为你总在琴房。”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散了墨香,“去年在档案馆见你抄名录,突然觉得,能把旧时光当宝贝的人,大概懂我家老爷子那些没说出口的话。”

胶渐渐干了,在琴身留下浅淡的痕迹。沈云霁将那截断弦重新接上,铜丝与紫檀木相触,发出极轻的嗡鸣。陈悠垠伸手拨了下,声音算不上清越,却带着种陈年的温厚,像两位老人隔着五十年光阴在说话。

傍晚收工时,沈云霁将那枚银轸子安回琴上。“同尘”二字在灯下泛着柔光,轸子转动时,发出细微的“咔嗒”声,像把锁终于找到了钥匙。

陈悠垠突然从包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半截二弦:“这是我家老爷子最后拉断的弦,他说‘断弦不断情’,让我找机会送给沈家后人。”

沈云霁接过,发现弦上也系着红绸,只是颜色褪得差不多了。两只断弦放在一起,铜丝与蚕丝缠绕,倒像段未完的合奏。

处暑那天,沈云霁将修好的“同尘”琴搬到院子里。陈悠垠带来了他祖父的旧琴弓,说要试试能不能拉响。

弦被弓子拉动时,发出的声音有些古怪,不像古琴的悠远,也不似二弦的激越,却让院角的老桂树落了几片叶子。陈悠垠笑着说:“果然是俩老爷子的脾气,谁也不肯服谁。”

沈云霁坐在石阶上,看他反复调试。阳光透过桂树叶落在琴上,将断弦的铜丝照得发亮。她突然想起祖父临终前说的话:“物件比人长情,能替咱们记着该记的。”

正想着,陈悠垠突然“呀”了一声。那根新接的弦又断了,断口处的铜丝蜷曲着,像只蜷起的虫子。他蹲下去捡,指尖被铜丝划破,血珠滴在断弦上,红得像那褪了色的绸结。

“别捡了。”沈云霁递过手帕,“或许它本就该断着。”

陈悠垠抬头看她,眼里有不解。

“你看,”她指着两段断弦,“一段是戏班的烈,一段是书斋的静,本就合不到一处。硬接起来,反倒伤了彼此的性子。”

风穿过桂树,带落更多的花瓣。陈悠垠突然笑了,将断弦收进布包:“我家老爷子说过,断弦不是结束,是让你换个调子接着弹。”他站起身,“明天我带新弦来,咱们试试只用蚕丝,不拉弓,只弹。”

沈云霁点头,看着他走出院门。布包里的断弦隔着布料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像两位老人在低声絮语。

夜里整理琴谱时,沈云霁在《白石道人歌曲》里发现张字条,是陈悠垠的字迹:“祖父说,他当年借轸子,是怕沈先生不肯收他合做的琴,故意留个念想。”

窗外的月光又亮了些,照得“同尘”琴的断弦泛着银光。沈云霁忽然明白,所谓断弦,从来不是终结,而是让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牵挂,有机会以另一种方式延续。

她找出祖父的旧弦,开始重新装裱。蚕丝在指间滑动,柔软却坚韧,像那些没说出口的情谊,不需要铜丝来束缚,也能在岁月里弹响自己的调子。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下,是三更了。沈云霁将最后一个结系好,琴身静立在月光里,断过的地方隐在阴影里,倒像道温柔的疤痕。

或许明天弹响时,声音会不一样吧。她想。但那又何妨,毕竟好的故事,从来都不怕换个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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