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余烬
沈云霁跪在祠堂青砖上时,檐角漏下的雨珠正砸在“沈氏列祖”的牌位上。檀香混着霉味漫进鼻腔,她盯着供桌下那道新裂的缝隙,指节抵着冰冷的砖缝,像在数自己漏跳的心跳。
“三日前那场火,烧了西跨院半座粮仓。”三叔公的拐杖笃笃敲着地面,“清点下来,少了十二石新米,七匹待染的生丝。云霁,你这个家主,打算怎么给族里交代?”
烛火在牌位间晃,把人影投在墙上,像些张牙舞爪的旧鬼。沈云霁垂着眼,腕间那道被火场木刺划破的伤口还在渗血,染红了袖口:“粮仓看管是二房的事,我已经让人去查——”
“查?等你查出眉目,沈家的脸面早被烧光了!”二伯母尖声打断她,鬓边的珠花随着动作乱颤,“谁不知道你前阵子为了填漕运的亏空,把库房都掏空了?如今少了东西,不是你监守自盗,还能是谁?”
祠堂外的雨又大了些,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沈云霁忽然想起昨夜在火场废墟里摸到的那截炭,烧得只剩个焦黑的骨架,却还留着半截没烧透的穗子——那是漕帮特有的麻绳结,不是沈家库房该有的东西。
她正想开口,祠堂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冷风裹着雨丝灌进来,吹得烛火猛地一矮。陈悠垠斜倚在门框上,手里把玩着个玉佩,嘴角勾着漫不经心的笑,身上那件月白锦袍沾了些泥点,偏生衬得他眉眼愈发张扬。
“哟,这是在审案呢?”他慢悠悠晃进来,目光扫过满祠堂的人,最后落在沈云霁身上,“沈大当家跪着挺好看,就是地上凉,仔细寒气侵了骨头。”
三叔公气得吹胡子:“陈公子,这是我们沈家的家事,与你无关——”
“怎么无关?”陈悠垠蹲下身,用玉佩轻轻敲了敲沈云霁的膝盖,“她欠我的钱,用沈家半座庄子抵的,如今她要是被你们钉死了罪名,我的庄子找谁要去?”
沈云霁猛地抬头,眼里淬着冰:“陈悠垠,你滚!”
他却像没听见,自顾自站起身,从袖里摸出个油纸包,扔在供桌上:“十二石米,七匹生丝,昨晚在城西码头的黑市找到了。跟漕帮的人起了点冲突,耽误了些时辰,让各位久等了。”
纸包散开,里面是些零碎的东西——米袋上的封条,生丝的边角料,还有半块烧变形的木牌,上面刻着个“漕”字。二伯母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陈悠垠拍了拍手,仿佛掸掉什么脏东西:“至于放火的人嘛……”他忽然看向二伯母身后的小厮,“方才我去二房院子,见你家小厮鬼鬼祟祟埋东西,挖出来一看,正是这截沾了火油的布。”
那小厮“扑通”一声跪了,脸色惨白如纸:“是……是二奶奶让我干的!她说只要烧了粮仓,就能把罪名推给家主……”
祠堂里鸦雀无声,只有雨声还在不知疲倦地敲着窗。沈云霁慢慢站起身,膝盖麻得发疼,她扶着供桌站稳,看陈悠垠的眼神复杂得像团缠乱的线。
“多谢陈公子。”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沈家的事,终究要自己了结。二房勾结外人,盗窃家产,按族规,逐出祠堂,永不得入沈氏祖坟。”
二伯母尖叫着扑上来,被家丁拦住。陈悠垠靠在门框上,看着沈云霁挺直的背影,忽然觉得她像株被暴雨打弯的竹,看着要断了,根却在泥里扎得死紧。
雨停时已是后半夜。沈云霁提着盏灯笼去了火场,废墟还在冒着青烟,焦糊的气味混着湿土味,呛得人眼睛发酸。她蹲下身,用树枝拨开瓦砾,想再找找那截带穗子的炭。
“找这个?”
陈悠垠不知何时跟了来,手里捏着那截焦黑的炭,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沈云霁抬头看他,月光落在他半边脸上,把那抹惯常的戏谑冲淡了些。
“你怎么知道我在找它?”
“猜的。”他把炭递给她,“漕帮最近在跟盐商抢码头,烧你粮仓,是想嫁祸给沈家,逼你跟他们合作。”
沈云霁摩挲着炭上的穗结,忽然笑了,笑得有些涩:“陈悠垠,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沉默了会儿,忽然凑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听说过‘余烬’吗?烧剩下的东西,有时候比原来更韧。”他指腹擦过她腕间的伤口,“比如这道疤,比如你。”
灯笼“啪”地落在地上,火光在积水里挣扎了几下,灭了。黑暗中,沈云霁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他落在她伤口上的吻,轻得像羽毛,却烫得惊人。
她猛地推开他,退到废墟边缘,瓦片在脚下发出碎裂的轻响:“我和你不是一路人。”
“路是人走出来的。”陈悠垠站在原地,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沈云霁,你守着这摇摇欲坠的沈家,到底图什么?”
“图什么?”她望着远处沈家老宅的轮廓,那里曾有她父亲教她打算盘的身影,有母亲为她绣荷包的灯光,“图我爹临终前,把这枚家主令牌塞进我手里时说的那句‘守住沈家’。”
他忽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废墟里荡开:“那我就陪你守。”
沈云霁愣住了。
“反正我长命百岁,有的是时间。”他一步步走近,眼里的漫不经心渐渐散去,露出些她看不懂的认真,“你沈家的米,沈家的丝,沈家的麻烦,我都帮你扛。”
她别过脸,眼眶有些发热:“我不需要。”
“可我需要。”他扳过她的脸,迫使她看着自己,“我需要你欠我的,欠得越多越好,这样你就没法甩开我了。”
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三更了。废墟里的烟渐渐散了,露出藏在瓦砾下的几粒种子,不知是哪年落在这的,被火一烧,反而裂开了道细缝,像要发芽的样子。
沈云霁忽然想起小时候听书,说凤凰是从火里重生的。那时她不信,觉得灰烬里只有死,没有生。可此刻,她看着陈悠垠亮得惊人的眼睛,忽然觉得,或许有些东西,真的能在余烬里,长出新的模样。
她没有再推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