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现代小说 > 无垠雨霁
本书标签: 现代  原创 

第十三章—归燕

无垠雨霁

第十三章 归燕

沈云霁在账本上落下最后一笔时,窗棂上的冰花正开始融化。水珠顺着雕花的木格往下淌,在案几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她眼下淡淡的青黑。

“家主,西跨院的废墟清理出些东西。”老管家捧着个木托盘进来,花白的眉毛拧成个结,“是些碎瓷片,还有……这个。”

托盘角落里卧着枚银簪,簪头是只展翅的燕子,只是右翼断了半截,边缘还留着烧灼的焦痕。沈云霁指尖刚触到银簪,指腹就被锋利的断口划了道血痕——这是母亲留给他的嫁妆,去年冬天她亲手给二房的堂妹沈云芝插过,那时簪头的燕子还完整无缺。

“云芝呢?”她忽然抬头,声音有些发紧。

老管家叹了口气:“自从二房被逐出祠堂,就再没人见过三姑娘。有人说……那天夜里看见她往火场跑了。”

炭火在炭盆里噼啪爆开,溅起点火星。沈云霁捏着那枚断簪,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刚学会绾发的沈云芝举着这枚银簪追着她跑,辫子上的红绒绳扫过她手背,痒得她直笑。那时二房还没露出贪婪的嘴脸,母亲也还在,沈家的祠堂里从不缺暖意。

“备车。”她把银簪塞进袖袋,“去城郊的破庙。”

马车碾过结了薄冰的石板路,发出咯吱的声响。沈云霁掀着车帘一角,看街上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而过,忽然瞥见街角那抹熟悉的月白身影。陈悠垠正蹲在个糖画摊前,手里举着个摇摇晃晃的糖燕子,逗得摊主家的小姑娘咯咯直笑,眉眼间的漫不经心落了层暖光。

她心里一动,刚想让车夫停下,却见陈悠垠忽然朝她的马车看来,嘴角勾起那抹惯常的戏谑。他三两步冲过来,一把攥住车帘:“沈大当家这是去哪?带上我呗,我今天生辰,正愁没人陪我喝酒。”

“我没空。”沈云霁想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攥得更紧,袖袋里的断簪硌得掌心发疼。

“没空也得有空。”他不由分说跳上马车,自顾自倒了杯热茶,“你堂妹在破庙里吧?我刚从那过来,她怀里揣着半块烧焦的账本,见了我就跑,跟只受惊的兔子似的。”

沈云霁猛地转头看他,眼里的惊讶藏不住:“你怎么知道?”

“猜的。”他呷了口茶,目光落在她发红的指腹上,“二房被逐那天,我在祠堂后墙根听见她哭,说什么‘不是我娘让烧的,是他们逼我的’。”

马车忽然颠簸了下,陈悠垠伸手扶住她的肩膀,指尖触到她单薄的衣料下凸起的肩胛骨,像只收拢翅膀的鸟。他忽然放轻了声音:“那账本上记着什么?”

沈云霁别过脸,望着窗外掠过的枯树:“是漕运的账目。去年冬天漕帮亏空,二房偷偷借了高利贷填窟窿,债主是盐商那边的人。”

炭火的热气漫上来,却暖不透车厢里的沉默。陈悠垠忽然笑了:“这么说,烧粮仓是盐商逼的?想让你查漕运亏空时,把盐商的账也烧了?”

“不止。”沈云霁声音发沉,“账本上还记着……我父亲当年的死,不是意外。”

马车在破庙前停下时,檐下的冰棱正好坠了下来,砸在青石板上碎成晶亮的屑。沈云霁推开虚掩的庙门,看见沈云芝缩在供桌下,怀里紧紧抱着个油纸包,见了她就往供桌深处缩,辫梢的红绒绳早没了踪影,露出截枯黄的发尾。

“云芝,把账本给我。”沈云霁放轻脚步,“我知道不是你干的。”

“不是我娘!也不是我!”沈云芝突然尖叫起来,手里的油纸包掉在地上,烧焦的纸页散了一地,“是盐商的人!他们说只要烧了粮仓,让你被族里赶走,就不用还高利贷了!我娘是被他们逼的!”

沈云霁蹲下身,慢慢捡起那些焦黑的纸页。有一页还能看清字迹,记着父亲当年押送漕粮时,船上多了三箱“私货”,签收人是盐商的总号。她指尖发颤,忽然想起父亲下葬那天,棺木经过码头时,有艘盐商的船鸣了三声号,那时她只当是寻常礼节。

“那三箱是什么?”陈悠垠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目光落在纸页上,“我家库房里有本前朝的《漕运志》,说盐商当年为了偷运私盐,常借漕船带货,一旦被查,就会……”

“就会杀人灭口。”沈云霁接过他的话,声音冷得像冰,“我父亲发现了他们的勾当,所以才会‘意外’落水。”

供桌下的沈云芝忽然哭出声,抽噎着从怀里摸出个东西,颤巍巍递过来:“姐姐,这个……是那天在火场捡的,不知道是不是你的。”

是枚玉佩,半边烧得焦黑,另一半却还能看清上面的“垠”字。沈云霁猛地抬头看陈悠垠,见他也正盯着那枚玉佩,眼里的戏谑全没了,只剩些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这是我的。”他声音有些哑,“去年冬天在码头丢的,我还以为被人捡去当了。”

沈云霁捏着那枚温热的玉佩,忽然想起去年最冷的那天,她在码头指挥卸货,看见个穿月白锦袍的身影在人群里挣扎——陈悠垠被几个盐商的人堵着,怀里紧紧护着什么东西,被推倒时额头磕在石阶上,渗出血来。那时她只当是纨绔子弟惹了祸,转身就走了。

“你那天……”她刚想问,却被庙外的马蹄声打断。

陈悠垠迅速把她和沈云芝往供桌后推:“盐商的人来了,躲好。”

庙门“哐当”一声被踹开,十几个带刀的汉子涌进来,为首的满脸横肉,手里举着把沾了血的刀:“沈云霁,把账本交出来!不然今天就让你们姑侄俩死在这!”

陈悠垠靠在供桌上,慢悠悠摸出个火折子,吹亮了晃了晃:“账本?是不是这个?”他脚边堆着那些焦黑的纸页,火折子一凑,立刻腾起窜火苗。

“你找死!”横肉汉子挥刀砍过来。

陈悠垠侧身躲开,动作快得不像个养尊处优的纨绔。他抓起供桌上的香炉,精准地砸在汉子手腕上,刀“当啷”落地。沈云霁趁机从供桌后摸出根断裂的木棍,狠狠砸在另一个汉子的膝弯。

混乱中,沈云芝忽然尖叫着冲出去:“别打了!账本在我这!”

一支冷箭破空而来,直直射向沈云芝的后背。沈云霁想也没想扑过去推开她,自己却被箭擦过肩膀,带起串血珠。陈悠垠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拽到身后,从靴筒里抽出把短刀,反手刺中放箭的人。

“走!”他攥住沈云霁的手腕往外跑,沈云芝紧跟在后面。

破庙外的雪不知何时下了起来,落在脸上凉丝丝的。沈云霁被陈悠垠拽着跑,肩膀的伤口疼得钻心,却看见他耳后沾了片烧黑的纸灰,像只停在那里的黑蝴蝶。

跑到马车边,陈悠垠忽然停下,从怀里摸出个东西塞进她手里:“这是我家那本《漕运志》的抄本,里面记着盐商偷运私盐的据点。”他低头看她流血的肩膀,眉头皱了皱,“我去引开他们,你带云芝去官府。”

“你疯了?”沈云霁攥住他的衣袖,“他们人多——”

“我长命百岁,死不了。”他掰开她的手,忽然低头在她额头印下一个轻吻,像片雪花落在那里,“等我回来,带你去看我家后院的燕子窝,春天就该有雏鸟了。”

他转身策马而去,月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雪里。沈云霁摸着额头那点残留的温度,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燕子是恋家的鸟,不管飞多远,总会回来的。

马车驶远时,沈云霁回头望了眼破庙的方向,雪地里那串马蹄印正被新雪慢慢盖住,像从未有人来过。她攥紧手里的抄本,指腹又被那枚断簪硌得发疼——银燕的断翼硌着掌心,却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那道裂痕里,悄悄长出新的羽毛。

沈云芝忽然拉了拉她的衣袖,指着车窗:“姐姐,你看!”

一只燕子在雪地里扑腾,右翼似乎受了伤,却还是挣扎着往高处飞。沈云霁忽然笑了,肩膀的伤口好像不那么疼了。

上一章 第十二章—余烬 无垠雨霁最新章节 下一章 第十四章——离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