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假笑
一、瓦当碎
入夏的雨总带着股执拗的韧劲,缠缠绵绵下了半月,把云垠瓷行的木窗棂泡得发胀。沈云霁用桐油擦拭窗台上的青花瓷镇纸时,听见巷口传来铜铃铛的轻响——是挑着货担的货郎,竹筐里盛着新摘的杨梅,紫黑的果子上还挂着雨珠,像缀了串饱满的泪。
“沈小姐,要杨梅不?”货郎的草帽沿淌着水,露出的半张脸晒得黝黑,眼角堆着笑,却比檐角的蛛网还疏淡,“今早刚从山里摘的,甜得很。”
沈云霁正要应,里屋忽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她转身往柜台后跑,看见陈悠垠正蹲在地上捡碎瓷片,指尖被划开道口子,血珠滴在青灰色的地砖上,像朵骤然绽开的小紫花。
“怎么回事?”她抓过他的手往药箱跑,他却反手拽住她的手腕,力道轻得像片羽毛。
“没拿稳。”他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点瓷土,“这梅瓶胎太薄,本就不经碰。”
沈云霁低头看地上的碎片——是只刚烧好的冰裂纹梅瓶,瓶身上的裂纹像极了那年大火后沈府断墙上的纹路。她忽然想起陈悠垠今早盯着瓶底的落款发呆,那上面刻着个极小的“垠”字,是他偷偷加的私章。
“你昨晚没睡好。”她用棉布裹住他流血的指尖,语气里带着点不容置疑的硬,“药渣在灶上温着,现在就去喝。”
他没反驳,只是起身时顺手捡起片最大的碎瓷,对着光看。阳光透过雨雾落在瓷片上,冰裂纹路里仿佛浮着层细碎的光,像他眼底偶尔闪过的、不肯说的累。
“你看这裂纹。”他忽然把瓷片递过来,指尖在裂尖轻轻点了点,“看着碎,其实每道缝都连着,比完整的瓷还结实。”
沈云霁没接。她想起周老先生说过,好的冰裂纹瓷器,得在窑火里经历三次骤冷骤热,那些看似破碎的纹路,原是瓷土在烈火中拼命相牵的痕迹。就像眼前这个人,总把伤口说成铠甲,把勉强的笑说成坦荡。
货郎的铜铃铛又响了,这次带着点不耐烦的急促。沈云霁往巷口看,看见货郎正往竹筐里塞个油纸包,动作快得像在藏什么。等她回过头,陈悠垠已经把碎瓷片收进了木盒,盒盖上的铜锁被他摩挲得发亮,像块老玉。
“我去趟裕昌钱庄。”他掸了掸长衫上的灰,后颈那层褪了一半的痂在阳光下泛着浅粉,“黄老板的账还没清,得去对账。”
沈云霁忽然想起老管家昨天说的话——黄老板死后,钱庄的账册少了三本,像是被人故意藏了。她想叮嘱他当心,话到嘴边却成了“早去早回”,就像每次他出海前,她总把“当心风暴”咽成“带包桂花糕”。
他走时顺手拿了顶竹笠,笠沿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沈云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忽然发现柜台角落里的瓦当碎了块角——那是去年从沈府废墟里捡的,上面刻着“平安”二字,此刻缺角的地方像张没说完话的嘴。
二、笑面人
裕昌钱庄的柜台比云垠瓷行的高半尺,沈云霁站在柜台外时,总觉得像在仰望什么。此刻陈悠垠就站在那柜台前,手里捏着本泛黄的账册,指腹在“沈府”二字上反复划,动作轻得像怕惊醒纸页里的旧时光。
钱庄的伙计是个新来的年轻人,留着两撇八字胡,说话时总带着笑,眼角的褶子却比算盘上的珠子还硬。“陈先生,这账对不上啊。”他用算盘珠子敲着柜台,声音脆得像敲碎的瓷,“去年三月,沈府借的五百两,怎么没写还款日期?”
陈悠垠没抬头,只是把账册往柜台上推了推,推到年轻人面前时,账册边缘的磨损处正好对着他的手指,像道没愈合的疤。“黄老板亲手记的,你再看看。”
年轻人的笑僵了僵,伸手去翻账册时,袖口滑下来,露出手腕上道深褐色的疤,像被什么东西勒过。沈云霁忽然想起王伯说的,黄老板生前总用根红绳拴着串铜钱,谁要是算错账,就用铜钱勒人家的手腕。
“哎呀,真是黄老板的笔迹。”年轻人忽然拔高了声音,笑纹堆得像朵挤烂的花,“瞧我这记性,真是老糊涂了。”
陈悠垠合账册时,沈云霁看见他指节泛白,像在用力攥着什么。等他们走出钱庄,雨忽然大了,打在竹笠上噼啪作响,像有无数只手在敲。
“他在撒谎。”沈云霁把伞往他那边倾斜了些,伞骨压得她手腕发酸,“那页纸是后补的,墨迹比别的浅。”
陈悠垠忽然笑了,嘴角弯起的弧度比檐角的飞翘还标准,眼里却没半点笑意,像蒙着层雨雾。“何止撒谎。”他往巷口瞥了眼,那里有个穿灰布衫的人影一闪而过,“他袖口的疤,是被铜钱勒的,黄老板的手法。”
沈云霁想起刚才年轻人翻账册时,无名指总不自觉地往掌心蜷,像受过伤。她忽然明白,有些笑比哭还沉,像压在水底的石头,看着平静,底下全是没说的怕。
他们往回走时,路过周老先生的竹编铺。周老先生正坐在竹椅上编箩筐,竹篾在他手里翻飞,像群听话的鸟。看见他们,老先生忽然放下竹篾,指了指墙角的藤箱:“去年陈小子托我编的,说是装瓷器用的。”
藤箱的锁扣是黄铜的,上面刻着缠枝纹,纹路里卡着点瓷土,像没擦干净的泪。陈悠垠打开箱子时,沈云霁看见里面垫着层软布,布上绣着朵半开的莲,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她初学刺绣时的样子。
“周老先生的手真巧。”她伸手去摸那朵莲,指尖却被布下的硬物硌了下,“这里面藏了什么?”
陈悠垠的手顿了顿,没说话,只是把藤箱盖合上了。周老先生忽然咳嗽起来,咳得背都驼成了虾米,咳完却笑了,露出缺了颗牙的嘴:“年轻人的事,老骨头不管。”
他说这话时,眼睛却往陈悠垠的后颈瞟,那里的痂正往下掉细小的碎屑,像在悄悄说什么。沈云霁忽然想起周老先生的左手缺了半寸,是年轻时被窑火燎的,可他编竹篾时,那只手却比谁都稳,仿佛缺掉的部分长成了看不见的力。
离开竹编铺时,雨小了些,天边透出点微光,把巷子里的青石板照得像面碎镜子。陈悠垠忽然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桂花糖糕,已经被雨水洇得发软。
“刚才在钱庄门口买的。”他把糖糕往她手里塞,指尖的温度透过油纸传过来,带着点抖,“甜的。”
沈云霁咬了口,甜腻里混着点土腥味,像去年在沈府废墟里找到的那半块糖糕。她忽然抬头,看见他正对着巷口的积水整理衣领,水里的倒影嘴角上扬,眼里却像蒙着层灰,像幅没画完的画。
三、假面具
入伏那天,窑厂来了个穿洋装的男人,高鼻梁,蓝眼睛,手里拄着根象牙手杖,杖头雕着只鹰,鹰嘴处镶着块红宝石,像滴凝固的血。
“我要订一百只瓷碗。”男人的中文带着股生硬的卷舌音,手杖往青砖地上顿了顿,震得旁边的坯架晃了晃,“要描金的,碗底刻上‘维多利亚’。”
陈悠垠正在给瓷坯修坯,听到“维多利亚”三个字,手里的修坯刀顿了顿,刀尖在坯上划出道浅痕,像道没说出口的皱。“雕字得加钱。”他头也没抬,声音里带着点窑火的燥。
男人笑了,蓝眼睛里的光比鹰嘴上的红宝石还亮:“钱不是问题。”他从皮包里掏出张银票,往坯架上拍,“但我有个条件,要亲眼看着烧窑。”
沈云霁正在往坯上施釉,釉料在坯上晕开片青,像块化不开的云。她听见“烧窑”两个字,手里的釉刷抖了下,釉料滴在青砖上,晕成个小小的圆,像只盯着他们的眼。
按窑厂的规矩,烧窑时外人不能靠近,尤其是烧青花,火候的拿捏是祖传的诀窍。可男人的银票上写着“五千两”,数字大得像座压人的山——足够赎回沈府剩下的半间老屋。
“可以。”陈悠垠忽然放下修坯刀,转身时,沈云霁看见他后颈的痂掉了块,露出底下粉嫩的新肉,像朵刚冒头的芽,“但你得守规矩,窑门关上后,不能开。”
男人笑得更欢了,蓝眼睛眯成了条缝,像只得逞的狐狸。“当然。”他的手杖又往地上顿了顿,这次震得窑边的柴堆簌簌作响,“我最守规矩。”
他走后,王伯把陈悠垠拉到窑边,烟杆在手里转得飞快:“这洋人不对劲。”他往巷口瞥了眼,那里的槐树影里藏着个黑影,“刚才看见他跟裕昌钱庄的伙计说话,手里拿着个木盒,跟你那个藤箱很像。”
陈悠垠没说话,只是往窑里添了把柴,火苗“腾”地窜起来,把他的影子投在窑壁上,忽大忽小,像个晃悠的假人。沈云霁忽然想起祖父日志里的话:“洋人商船的货舱里,总藏着比瓷器更沉的东西。”
烧窑那天,洋人来得很早,穿了身白色的西装,袖口别着朵红玫瑰,花瓣上还沾着露水,像刚从枝头摘的。他站在窑边,手里把玩着那根象牙手杖,眼睛却总往窑顶瞟,像在找什么。
陈悠垠往窑里装坯时,沈云霁看见他把那个藤箱也放了进去,箱盖没锁,留着道缝,像在等什么出来。装完坯,他往窑门糊泥,糊到一半忽然停了,用手指在泥上画了个小小的“云”字,画得很深,像要嵌进窑里。
窑火升起来时,红光照在洋人脸上,把他的蓝眼睛映成了紫色,像块烧红的玻璃。他忽然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个银质烟盒,打开时,沈云霁看见里面没有烟,只有半块干硬的桂花糖糕,跟陈悠垠上次给她的那块很像。
“你们中国人,总爱把心事藏在吃的里。”洋人把糖糕往嘴里塞,嚼得很用力,像在咬什么硬东西,“我父亲当年在海上,总把家书藏在糖糕里,说这样就不会被海水泡烂。”
陈悠垠往窑里添柴的手顿了顿,火苗舔着他的指尖,他却像没感觉似的。“你父亲是?”
“船长。”洋人吐出个烟圈,烟圈在火光里慢慢散了,像个破掉的梦,“十年前在南海沉了船,船上载着批瓷器,据说是沈府的。”
沈云霁忽然想起大火那天,父亲攥着的船票,上面的目的地就是南海。她看向陈悠垠,发现他正盯着窑顶的烟囱,烟囱里的烟在天上拉得很长,像条白绫,把洋人说的话全缠了进去。
窑火最旺的时候,洋人忽然说要去方便,往巷口走时,手杖在地上拖出道浅痕,像条偷偷溜走的蛇。陈悠垠等他走远,忽然往窑门的泥墙上踹了一脚,踹出个小洞,洞里露出藤箱的一角,箱盖已经开了,里面的东西不知去向。
“他在找这个。”陈悠垠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时,里面是枚铜制的船徽,上面刻着只展翅的鹰,跟手杖上的鹰一模一样,“当年撞沉你父亲商船的,就是他父亲的船。”
沈云霁的指尖在船徽上轻轻划,边缘的棱角硌得她指头疼,像在摸块烧红的铁。“你早就知道?”
他忽然笑了,笑得比窑火还烈,眼角却沁出点湿,像被火烤出的汗。“黄老板账本里夹着张船票,上面的印章跟这船徽一样。”他把船徽往窑里扔,火苗瞬间把它吞了进去,“有些债,总得还。”
洋人回来时,脸上的笑比刚才更亮,像镀了层金。他往窑里看了眼,蓝眼睛里的光忽然暗了暗,像被什么东西掐灭了。“什么时候能开窑?”
“三天后。”陈悠垠往窑里添了最后把柴,火星溅在他的长衫上,烧出个小洞,他却像没看见似的,“到时候,保证你满意。”
四、痂下痕
开窑那天,天出奇地晴,阳光把窑厂的青砖地照得发白,像铺了层碎银。洋人来得比谁都早,手里的象牙手杖在地上敲出轻快的响,像在数着什么。
陈悠垠开窑门时,沈云霁听见他的指关节在响,像在用力攥着什么。窑门打开的瞬间,股热浪涌出来,带着点松烟的香,把洋人脸上的笑吹得有点歪,像幅没挂正的画。
“我的碗呢?”洋人往窑里探身,蓝眼睛在瓷器堆里扫来扫去,像只找食的鹰。
陈悠垠没说话,只是从窑里搬出只描金碗,碗底刻着的“维多利亚”闪着金光,却在“亚”字的最后一笔处,有个极小的缺口,像被什么东西咬过。
“这是什么?”洋人抓起碗,手杖往地上顿得死紧,震得旁边的坯架“哗啦”一声,“我要的是完美的碗!”
“完美的碗,烧不出来。”陈悠垠从窑里又搬出几只碗,每只碗底都有个同样的缺口,“就像你父亲的船,沉了就是沉了,补不上。”
洋人忽然笑了,笑声比窑火还烈,却带着股碎瓷似的尖。“你知道我是谁?”他的手杖往陈悠垠的胸口戳,“我是大英帝国驻上海总领事的侄子,你敢骗我?”
陈悠垠没躲,手杖戳在他胸口的位置,正是去年冬天被烫伤的地方,那里的痂早就掉了,却留下块浅褐色的疤,像片没烧透的瓷。“我没骗你。”他从怀里掏出张纸,往洋人面前递,“这是你父亲的航海日志,上面写着,十年前是他故意撞沉沈府的船,只为抢那批瓷器。”
洋人抓过日志时,手指抖得像被风吹的叶,纸页被他攥出了褶皱,像朵揉烂的花。“你伪造的!”他把日志往地上摔,却在看见页脚的签名时,忽然闭了嘴——那签名跟他皮夹里父亲的笔迹,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黄老板是你杀的吧?”沈云霁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窑里的烟,“他手里有你父亲的罪证,你怕他交给官府。”
洋人猛地回头,蓝眼睛里的光全散了,像熄了火的窑。“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袖口的疤。”沈云霁往他的手腕指,那里的勒痕跟黄老板常用的铜钱大小,“是黄老板勒的吧?他发现了你是谁,想勒索你,你就杀了他,再把账册藏起来,嫁祸给别人。”
她说话时,陈悠垠正往窑里添柴,火苗“腾”地窜起来,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张开翅膀的鸟。沈云霁忽然想起他背上的疤,像不像鸟的翅膀?原来有些伤疤,不是为了疼,是为了让人看清,谁在暗处藏着利爪。
洋人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听,像破了的风箱。“我父亲不是故意的,他是被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