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现代小说 > 无垠雨霁
本书标签: 现代  原创 

第二十八章—真泪

无垠雨霁

无垠雨霁·第二十八章 真泪

沈云霁指尖的银簪第三次从绢布上滑开时,檐外的雨恰好漫过第三级石阶。青灰色的雨帘里,陈悠垠斜倚在朱漆廊柱上,手里转着枚玉扳指,指腹碾过上面"长命百岁"的刻痕——那是他十六岁生辰时,宫里老太妃赏的,据说能挡灾,可他活到如今,最不缺的就是用不完的好运道。

"沈当家的,您这绣绷子绷了三日,连片柳叶都没绣成。"他忽然开口,声音混着雨打芭蕉的簌簌声,"莫不是在等什么人?"

沈云霁没抬头,银针穿过素白绢布,留下个歪歪扭扭的针脚。西跨院的漏窗投进半角天光,正落在她鬓边那朵素银缠枝簪上,那是去年冬天,陈悠垠在苏州巷尾替她抢的——当时她正被个泼皮纠缠,他闲闲地摇着扇子路过,漫不经心地把那泼皮扔进了河,转身就把这簪子塞进她手里,说是"赔你被弄脏的袖口"。

"陈公子今日没去斗蛐蛐?"她终于抬眼,眼尾的红痣在阴雨天里显得格外清艳,"听说城西张大户新得了只'铁头将军',正等着您去会会。"

陈悠垠嗤笑一声,推开雕花窗扇。雨丝立刻斜斜地扑进来,打湿了他月白锦袍的袖口。他却毫不在意,反而伸手接住一滴雨,指尖的玉扳指泛着温润的光:"比起蛐蛐,我更想看看,沈当家的什么时候肯说实话。"

去年深秋,沈云霁的绸缎庄被人下了泻药,三百匹贡缎全染了霉斑。她蹲在库房里数那些发霉的绸缎,数到第七十三匹时,陈悠垠带着一身酒气闯进来,把个暖手炉塞进她怀里:"哭什么?本公子库房里的云锦,够你铺三条街。"

她当时没接,只盯着他靴底沾的泥——那是城南贫民窟的黑泥,他这种养尊处优的纨绔,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沈当家的记性,倒是比账本还清楚。"陈悠垠忽然俯身,鼻尖几乎要碰到她发顶,"去年你数绸缎时,睫毛上沾了根线头,是藕荷色的。"

沈云霁猛地后退,绣绷子撞在桌角,绷线"啪"地断了。那些被她绣了一半的纹样散开来,有半截枯枝,有半只寒鸦,还有半朵没开的梅——都是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像极了她自己。

雨势忽然大了,檐角的铁马被打得叮当作响。陈悠垠忽然从袖中摸出个小瓷瓶,扔在桌上:"城西那泼皮的娘,得了肺痨。"

瓷瓶在桌面上转了三圈,停在沈云霁手边。她认得这瓶子,是太医院特制的润肺膏,千金难求。去年她爹咳得直不起腰时,她变卖了母亲留下的金步摇,也没求来半瓶。

"你..."她指尖刚碰到瓷瓶,就被陈悠垠按住手背。他的手心很烫,带着常年把玩暖炉的温度,烫得她像被火燎了似的缩回手。

"沈当家的,"他忽然正经起来,眉峰间那股漫不经心散了些,"你总说我是纨绔,可你知道吗?我三岁那年掉进冰湖里,是个贫民窟的哑女救了我。她用体温把我焐热,自己却染了风寒,没熬过那个冬天。"

雨敲在窗上,像无数只手在叩门。沈云霁看着他,忽然发现他左眼尾有颗极淡的痣,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像去年冬天,她在贫民窟看到的那个冻死在墙角的哑女,眼角也有这么颗痣。

"你绣的这些东西,"陈悠垠忽然指向散了架的绣绷,"枯枝是你爹被抄家时烧的账本,寒鸦是你弟弟被卖去的那户人家的徽记,半朵梅..."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雨丝,"是你自己吧?总不肯全开。"

沈云霁猛地站起来,撞翻了身后的椅子。她想走,却被陈悠垠拉住手腕。他的力道很大,带着不容拒绝的固执,可指尖却在微微发颤。

"去年你爹断气时,你攥着他的手,指甲嵌进他掌心,流的血是黑的。"他声音发哑,"你以为我没看见?我就在窗外,看你把最后一块玉佩塞进他嘴里,那是你娘的陪嫁,对不对?"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些,风卷着雨丝,吹起沈云霁鬓边的碎发。她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落在手背上,凉得像冰。

"陈悠垠,"她抹了把脸,指尖沾着泪水,却笑得更厉害,"你一个长命百岁的纨绔,懂什么?"

他却忽然松开她的手,从怀里掏出个绣得歪歪扭扭的荷包。那荷包是粗布做的,针脚大得能塞进手指头,上面绣着个不成形的太阳,针脚里还沾着点黑泥。

"这是那个哑女绣的。"他把荷包塞进她手里,"她说,有太阳的地方,就不会冷。"

沈云霁捏着那个荷包,粗布磨得手心发疼。她忽然想起去年冬天,陈悠垠把暖手炉塞进她怀里时,自己却冻得鼻尖发红;想起他每次来绸缎庄,总要买一匹最粗的棉布,说是"给家里下人种田穿";想起他斗蛐蛐赢的银子,第二天总会出现在贫民窟的药铺里。

雨停了。一道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陈悠垠的玉扳指上,"长命百岁"四个字闪闪发亮。沈云霁忽然发现,他袖口的云锦被雨泡得发皱,里面却露出半截粗布衣裳——那是贫民窟最常见的那种。

"其实..."她刚开口,就被陈悠垠打断。他转身望向天边,那里正慢慢裂开一道霁色,像他此刻微微扬起的嘴角。

"沈当家的,"他声音里带着笑意,"你看,雨停了。"

沈云霁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化作了檐角滴落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粗布荷包,那个不成形的太阳,在天光里竟显得格外暖。

原来有些眼泪,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因为终于有人,把你那些见不得光的伤口,都温柔地晒在了太阳底下。

陈悠垠忽然回头,正好撞见她眼眶里打转的泪。他挑了挑眉,又恢复了那副纨绔模样:"怎么?被本公子感动了?要不,以身相许?"

沈云霁把荷包塞进袖中,转身去收拾散了架的绣绷。指尖碰到那枚歪歪扭扭的银针时,她忽然想,或许下一针,该绣朵全开的梅了。

檐外的天光越来越亮,照得廊下的积水泛着金波。陈悠垠看着她低头穿针的样子,悄悄把玉扳指转了半圈,让"长命百岁"四个字对着自己。他想,其实长命百岁没什么好,能陪着一个人,把所有的雨天都熬成晴天,才是真的好。

远处传来卖花人的吆喝声,带着雨后的清新。沈云霁的银针穿过绢布,这一次,没再打滑。

上一章 第二十七章—假笑 无垠雨霁最新章节 下一章 第二十九章—早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