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垠雨霁·第二十九章 早霜
沈云霁推开西跨院的角门时,鞋尖碾过的白霜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嚼碎了半片冰棱。檐下悬着的铁马还凝着冰碴,风过时,叮当声里裹着碎冰似的冷,刮得人耳尖发麻。她回头望了眼正屋窗纸,里面还浸在浓黑里,陈悠垠大约还蜷在那张铺了三层锦褥的床上——他总说自己是火命,畏寒,入秋就得把暖炉揣在怀里,连睡觉时都要在脚边压个汤婆子,说是怕寒气从脚底钻进骨头缝。
廊下的青石板冻得发脆,去年被梅雨泡软的木纹里结着白霜,像谁粗心撒了把碎盐,又被夜风吹得凝住了。沈云霁弯腰拾起片枯荷叶,叶梗上的霜花簌簌往下掉,落在手背上,凉得她指尖猛地一颤。这才想起,昨夜收在檐下的那筐新采的莲子,怕是要冻坏了。她转身往东侧的杂物院走,步子踩在霜地上,留下浅浅的脚印,像那未来得及写完的句子。
杂物院的木门虚掩着,门轴上的铁环冻得粘了冰,推的时候"吱呀"一声,像老妪咳嗽。那筐莲子就放在石阶上,竹篾缝隙里凝着白霜,她伸手拨开最上面的莲蓬,果然见莲子上蒙了层薄冰,指尖碰上去,冰碴子立刻化在指腹,凉得钻心。这是前几日托采莲人从太湖捎来的新莲,原想晒成莲干,冬天给账房先生炖冰糖莲子羹,治他的咳嗽。如今冰透了心,怕是要白费功夫。
"沈当家的这是在捡破烂?"
身后忽然飘来的声音裹着暖意,惊得沈云霁手一抖,半朵莲蓬从指间滑落。她回头时,正撞见陈悠垠披着件月白狐裘站在月亮门边,发梢还滴着水,显然是刚用热水擦了脸,水汽顺着下颌线往下淌,在冻得发红的耳垂边凝成细小的水珠。他手里转着枚暖玉扳指,阳光从他肩头斜切过来,把狐裘边缘的白毛照得像落了层碎金。
"陈公子倒是醒得早。"沈云霁把滑落的莲蓬扔进筐里,竹篾碰撞的脆响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发僵。
"被冻醒的。"陈悠垠几步跨进杂物院,狐裘的下摆扫过结霜的地面,留下道浅浅的痕,"你这院子比我家冰窖还冷,再住下去,怕是要把我这火命人冻成冰雕。"他俯身看那筐莲子,指尖在竹篾上敲了敲,"这东西经不住冻,你该收进厨房暖阁。"
"原想今早晒的。"沈云霁拢了拢袖口,粗布棉袍挡不住风,寒气顺着手腕往里钻,"忘了夜里会下霜。"
陈悠垠忽然笑了,眼角那颗淡痣在晨光里若隐若现:"沈当家的也有忘事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脑子里装着账本,连哪日该给门槛刷桐油都记得。"他直起身时,狐裘领口滑开,露出里面月白的中衣,领口绣着半枝暗梅,针脚细密得不像男子衣物,"张屠户今早送了些羊骨?"
沈云霁一愣:"你怎么知道?"
"闻见味儿了。"他往厨房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鼻尖动了动,像只寻食的猫,"你这厨房烟囱里冒的烟,都带着羊肉香。"
她转身往厨房走,脚步比刚才快了些:"给账房先生炖的,他昨夜算账到三更,咳嗽得厉害。"
"哟,"陈悠垠几步追上来,声音里裹着戏谑,"这是转性了?前几日还说我是纨绔,如今倒肯为旁人炖汤了。"
沈云霁没回头,只伸手掀起厨房的棉帘,暖烘烘的热气混着羊肉香扑面而来,把两人身上的寒气都冲散了些。"先生跟着我爹当账房三十多年,如今又帮着我撑着绸缎庄,该疼的。"她走到灶台边,铜壶里的水正沸着,壶盖被蒸汽顶得"突突"响,像只不安分的雀儿。
她伸手去拎壶柄,指尖刚碰到就被烫得猛地缩回手,指腹上立刻红了片。陈悠垠眼疾手快地伸手接过铜壶,指尖触到壶身时"嘶"了一声——他那双手常年养在暖炉里,嫩得像姑娘家的手,此刻被烫得红了片,连骨节都泛着粉。
"毛手毛脚的。"他把热水倒进陶瓮,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水汽里泛着粉,"你当家人当得再能干,也还是个姑娘家。"
沈云霁低头去拾灶台上的羊骨,骨头上还沾着点血丝,是今早刚杀的羊,新鲜得很。她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在城南贫民窟的破庙里,陈悠垠就是用这双手给冻僵的孩童搓脚。那时他手上裂着口子,沾着黑泥,指甲缝里还嵌着草屑,却比现在戴着玉扳指时更像个活人。
"账房先生的孙子,昨日在巷口摔断了腿。"她把羊骨扔进陶罐,声音闷闷的,像被水汽捂住了,"药铺的金疮药,又涨价了。"
陈悠垠正往灶膛里添柴,闻言动作顿了顿。火光映着他侧脸,把左眼尾那颗淡痣照得格外清楚,像滴落在宣纸上的墨,晕开了点。"我库房里有瓶紫金锭,"他忽然说,声音被柴火噼啪声衬得有点低,"是前年从西域商队手里抢的,治骨伤最灵。"
"抢的?"沈云霁往陶罐里撒姜片,姜片落在沸水里,激起细小的水花,"陈公子又去惹是生非了?"
"不然呢?"他往灶膛里塞了块松木,火星子溅出来,落在他狐裘下摆上,烫出个细小的黑点儿,他却浑不在意,"那商队把发霉的药材当神药卖,坑了城南王寡妇的救命钱。那寡妇的汉子是戍边死的,就剩她带着个吃奶的娃,被骗得连最后半袋米都当了。"
松木在灶膛里噼啪作响,暖意在厨房里漫开,把窗上的冰花也烘化了些。沈云霁看着陶罐里翻滚的浮沫,忽然想起今早路过账房时,看见老先生正用布条裹着孙子的腿,布条上渗着暗红的血,像朵开败的花。她昨夜算完账,偷偷把匣子里最后几两碎银压在了老先生的砚台下,那是她打算给绸缎庄伙计发的月钱。
"你的绸缎庄,"陈悠垠忽然开口,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像在演一出无声的戏,"库房的梁该修了。昨夜我去看了,椽子上都长霉了,再下几场雪,怕是要塌。"
沈云霁手一抖,姜片掉进火里,腾起股白烟,呛得她咳嗽了两声。"你去我库房做什么?"她声音发紧,像被勒住了喉咙,"陈公子又想偷拿我的云锦?"
"偷?"他嗤笑一声,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块墨锭,"我是去给你送这个。你上次说账房的墨太淡,写在账本上看不清,时间长了要褪色。"
那是几块徽墨,长条形的,上面还留着松烟的清香,墨锭侧面刻着"曹素功"三个字,是徽州老字号的墨。沈云霁认得,这种墨一两能抵她半个月的月钱。她去年在书铺里多看了两眼,被掌柜的抢白说"沈当家的还是买粗墨吧,这种墨金贵,染了账本可惜",当时她脸都红透了,攥着手里的粗墨落荒而逃。
"我不要。"她把陶罐从火上挪开,用湿布擦了擦灶面,"陈公子的东西,太金贵,我用不起。"
陈悠垠没说话,只把墨锭放在灶台上。墨锭上的描金花纹在火光里闪着,像他总戴在手上的玉扳指。"去年冬天,"他忽然说,声音轻得像柴火燃尽的灰烬,"你爹出殡那天,我看见你把头上的银簪拔下来,给了抬棺的脚夫。"
沈云霁背对着他,往陶罐里加葱段,水汽模糊了她的侧脸,像蒙了层纱。"那是他们应得的。"她的声音有点哑,"路滑,他们抬着棺木走了三十里地,脚都磨破了。"
"应得?"他走到她身后,声音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涩,像没酿好的酒,"你把母亲留下的银簪当了,换了两斤糙米,自己却啃了三天干饼。那银簪上的珍珠,还是你及笄时你娘亲手嵌的,对不对?"
陶罐里的汤翻滚起来,羊肉的腥香混着姜味漫开,把两人裹在中间。沈云霁忽然转身,撞进他怀里。狐裘上的绒毛蹭着她脸颊,带着淡淡的龙涎香,是她最不喜欢的奢靡气,可此刻却暖得让人心慌。
"陈悠垠,"她抬头看他,眼眶泛红,像浸了水的樱桃,"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低头看着她,睫毛上沾着点水汽,像落了层早霜。"我想给你修库房的梁,"他声音很轻,轻得像怕吹破了什么,"想让账房先生的孙子用上好药,想让你...不用再啃干饼。"
灶膛里的火渐渐小了,暖意慢慢退去,厨房角落的水缸里,冰碴子开始发出细碎的响声。沈云霁推开他,往灶膛里添柴,干柴落进炭火里,腾起串火苗,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墙上纠缠又分开。"陈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她声音硬邦邦的,像冻住的河面,"但我沈云霁的日子,再难也能撑下去,不用旁人可怜。"
"可怜?"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自嘲,像被风吹散的烟,"我要是可怜你,就不会看着你把绸缎庄的地契押给钱庄了。"
沈云霁猛地回头,撞翻了身后的木盆,里面的清水泼出来,在地上漫开,很快结了层薄冰,映着她惊愕的脸。"你怎么知道?"她声音发颤,像踩在薄冰上,"我明明..."
"你明明把地契藏在《论语》的夹页里,"他打断她,从怀里摸出张纸,纸边角已经磨得发毛,"但你不知道,钱庄的掌柜是我家的远房表亲。他今早拿着地契去给我娘请安,被我撞见了。"
那是张地契,上面的墨迹已经有些褪色,却还能看清"沈记绸缎庄"五个字,是她爹当年亲手写的。沈云霁认得,这是绸缎庄的地契,她昨日刚押给钱庄,换了五十两银子给账房先生的孙子治腿。
"你..."她伸手去抢,却被陈悠垠按住手腕。他的手心很烫,烫得她像被火燎了似的,却又舍不得挣开。
"这地契,"他把地契塞进她手里,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顿了顿,"你留着。库房的梁,我让人来修,用最好的杉木,保准能撑到你孙子辈。至于药钱..."他从袖中摸出个钱袋,扔在灶台上,"够买十瓶紫金锭了,剩下的给孩子买些蜜饯。"
钱袋落在灶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里面的银子沉甸甸的,像装着半块月亮。沈云霁捏着那张地契,指尖都在发抖。她忽然想起今早看见的情景:陈悠垠的贴身小厮正抱着堆木料往绸缎庄后院走,木料上还带着松脂的香;账房先生的孙子正坐在门槛上,腿上缠着新的布条,手里还拿着个蜜饯,笑得露出豁牙。
"你..."她想说什么,却被灶膛里的响声打断。松木烧完了,只剩下炭火在暗红地发光,像谁藏在暗处的眼睛。
"我该走了。"陈悠垠拢了拢狐裘,转身往门口走,狐裘的下摆扫过地上的薄冰,发出细碎的声响,"我娘让我去给老太妃请安,晚了要挨骂的。那老太妃的拐杖,敲起人来可疼了。"
他走到门口,忽然停下脚步,没回头,声音轻得像风:"那几块墨,你用着试试。要是不好,我再给你换。曹素功的墨,研出来的汁是发蓝的,写在账本上,百年都不褪色。"
棉帘被他掀开,一股寒气涌进来,吹得沈云霁打了个寒颤。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狐裘的月白色在一片霜白里,像朵开得正盛的梨花,又像雪地里落了只白鸟。
灶台上的钱袋还在,里面的银子沉甸甸的。沈云霁拿起那几块徽墨,墨锭上的描金花纹在晨光里闪着,像落了层碎金。她忽然想起昨夜,看见陈悠垠的小厮鬼鬼祟祟地往账房先生的窗台上放东西,当时她还以为是小偷,攥着根扁担在墙角守了半宿,后来才看见那小厮放下个油纸包就走了,里面是包着油纸的点心。
陶罐里的汤已经炖好了,羊肉的香气漫满了厨房,连窗棂上的冰花都被熏得软了些。沈云霁盛了碗汤,用棉布裹住陶碗,往账房先生的住处走。路过巷口时,看见几个孩童正围着陈悠垠留下的木料玩耍,其中一个手里拿着块糖,笑得露出豁牙,糖渣粘在嘴角,像只偷食的小松鼠。
早霜渐渐化了,在青石板上留下湿漉漉的痕,倒映着天光云影,像幅流动的画。沈云霁捧着热汤,忽然觉得这冬天,好像也没那么冷了。她低头看着碗里翻滚的油花,忽然想起陈悠垠左眼尾的那颗痣,在火光里像颗被焐热的星子,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或许有些温暖,从来都不是金贵的狐裘,也不是名贵的药材,而是有人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悄悄为你挡了一场早霜,还怕你知道了,会觉得欠了他的情。就像去年冬天,她爹咳得直不起腰,夜里总能听见窗外有脚步声,第二天窗台上就会多些炭火;就像绸缎庄的伙计说,总有人在夜里悄悄修好了被风雪压坏的招牌;就像她绣坏了的帕子,第二天总会出现在浆洗房,被补得整整齐齐。
账房先生的门开了,老先生正踮着脚往院里晒药材,药草的清香混着阳光的味道,漫在巷子里。看见沈云霁,他浑浊的眼睛亮起来,像落了两颗星子:"沈当家的,你看这紫金锭,是陈公子让人送来的,说是治腿最灵。还有这蜜饯,甜得很,小孙子爱吃得紧。"
沈云霁把汤递过去,忽然笑了,眼角的红痣在阳光下亮得像点了朱砂。"先生快趁热喝汤,"她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暖意,"我炖了两个时辰,火候够了。"
阳光穿过巷口的槐树,落在她发梢,把那点早霜晒得暖洋洋的,像揣了个小暖炉。她想,或许该给陈悠垠也送碗汤,用他送的徽墨研开,写一张谢帖——就写"多谢陈公子,汤很好喝"。字要写得工整些,不能像平时记账那样潦草。
远处传来车马声,轱辘碾过湿滑的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响声。是陈悠垠去给老太妃请安了,他的马车总是那么招摇,车轮上都裹着锦缎。沈云霁望着巷口,忽然觉得那月白色的狐裘,在阳光下像朵要化开的云,温柔得让人心头发软。而她心里那块结了霜的地方,也跟着慢慢化了,淌出点暖暖的水来,像初春解冻的河。
她转身往回走,脚步踩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灶台上的徽墨还在,描金的花纹在阳光下闪着。她想,等会儿就研开一块,写那张谢帖。或许,还可以多写一行,问问他,下次要不要来尝尝她做的莲子羹,用新晒的莲干,加足冰糖,甜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