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垠雨霁·第三十章 晚露
沈云霁把最后一张谢帖叠成四方块时,窗台上的玉簪花正滴着露。暮色漫过西跨院的脊瓦,把檐角的铁马染成灰蓝色,风过时,叮当声里裹着水汽,像谁在远处吹埙。她捏着那张洒了金粉的宣纸,指尖沾着点徽墨的淡香——是陈悠垠送的曹素功墨,研开时真如他说的发着幽蓝,写在纸上像落了片星空。
"沈当家的,这墨可真够金贵的。"账房先生的小孙子趴在桌边,缠着绷带的腿伸直了搭在长凳上,手里还攥着块没吃完的蜜饯,"写一张谢帖,够买两斤糖了。"
沈云霁把谢帖塞进锦袋,指尖划过袋口的流苏:"陈公子送的墨,自然要用在正经地方。"她瞥了眼桌上的药碗,药渣已经沉淀,碗底结着层深褐色的垢,"药喝了?"
"喝了喝了。"小童皱着鼻子摆手,"苦得像黄连,还是陈公子让人送的蜜饯管用。"他忽然压低声音,凑近沈云霁耳边,"沈姐姐,你是不是喜欢陈公子呀?我看见你写谢帖时,嘴角都在笑呢。"
檐外的露水滴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响。沈云霁的耳尖腾地红了,伸手在小童脑门上轻敲了下:"小孩子家懂什么。"可转身往厨房走时,指尖却忍不住摩挲着锦袋上的流苏,那点被戳破的慌乱,像被晚风掀起的衣角,藏不住。
厨房的灶台上温着莲子羹,陶瓮里飘出冰糖的甜香。她掀开盖子时,水汽扑面而来,在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是用那日冻过的莲子晒的干,泡发后竟比寻常莲子更糯些,炖在砂锅里泛着琥珀色,像盛了半锅碎月亮。她盛了两碗,一碗给账房先生送去,另一碗用青瓷碗装着,盖上青花盖碗,指尖触到碗沿时,忽然想起陈悠垠那双手,嫩得连铜壶都拎不住,此刻若是捧着这碗热羹,指腹怕是要红透了。
往正屋走时,廊下的青苔沾了露,滑得很。沈云霁扶着朱漆廊柱,忽然看见墙根的阴影里蹲着个黑影,吓了一跳,定睛才发现是陈悠垠的小厮,正抱着个食盒缩在那里,鼻尖冻得通红。
"你怎么在这儿?"她停住脚步,盖碗在手里微微发烫。
小厮猛地站起来,手里的食盒"哐当"撞在廊柱上,里面的碗碟发出清脆的响。"回沈当家的,"他挠着头嘿嘿笑,"我家公子说,怕您不肯收东西,让我在这儿等着,等您院里灯亮了再进去。"他把食盒往沈云霁面前递了递,"公子让送的蟹粉小笼,说是刚从城南'福兴楼'买的,还热着呢。"
食盒里飘出的香气混着露水汽,勾得人胃里发空。沈云霁想起陈悠垠总说,福兴楼的小笼包要现蒸现吃,凉了就没了蟹油的香。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青瓷碗,莲子羹的热气正从盖碗缝里往外冒,像团不肯安分的云。
"替我谢过陈公子。"她把青瓷碗塞进小厮手里,"这个你拿回去,让他趁热吃。"
小厮捧着碗,眼睛瞪得溜圆:"这...公子说不能收您的东西..."
"让你拿你就拿。"沈云霁把锦袋也塞给他,"还有这个,务必交到他手上。"她转身往回走,听见身后小厮还在念叨"公子要是骂我怎么办",忍不住勾了勾嘴角,露水滴在发梢,凉丝丝的,倒比冰糖还甜。
正屋的灯亮起来时,陈悠垠正在摆弄他那只玉扳指。食盒放在八仙桌上,蟹粉小笼的热气把"长命百岁"的刻痕熏得发潮,他用银签挑开个小笼包,蟹油顺着签子往下淌,在桌面上晕开小小的黄渍。
"公子,沈当家的让我把这个还给您。"小厮捧着青瓷碗进来,盖碗上的青花在灯光下泛着幽蓝,"还有个锦袋,说是给您的。"
陈悠垠挑小笼包的手顿了顿。他认得那只碗,去年在苏州巷尾替沈云霁抢银簪时,她就是用这只碗给泼皮擦脸上的血——当时她捏着碗沿的样子,像攥着柄刀。他掀开盖碗,莲子羹的甜香漫开来,里面浮着几粒枸杞,红得像她眼角的痣。
"她还说什么了?"他用银勺舀了口羹,莲子糯得抿嘴就化,甜意顺着喉咙往下淌,熨帖得像被暖炉焐过。
"没说啥,就说让您趁热吃。"小厮挠挠头,"不过我瞅着,沈当家的好像在笑。"
陈悠垠从锦袋里摸出谢帖,宣纸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多谢陈公子,汤很好喝"——字迹娟秀,却带着点倔强的笔锋,像她本人那样,看着软,其实骨头上带着刺。他忽然笑出声,指腹划过"很好喝"三个字,那里的墨色比别处深些,许是她写的时候,笔尖顿了顿。
"公子,您笑啥?"小厮凑过来,"沈当家的字比账房先生写得好看。"
"你懂什么。"陈悠垠把谢帖折起来,塞进怀里贴着心口的地方,"这字里啊,藏着蜜呢。"他又舀了口莲子羹,忽然发现碗底沉着颗红枣,圆滚滚的,像颗被糖水泡透的心。
夜露渐渐重了。沈云霁坐在绣绷前,银针穿过素白绢布,绣出半朵开得正盛的梅。窗纸上投着她的影子,随着烛火轻轻晃,像片不肯落地的叶。她想起陈悠垠左眼尾的那颗痣,在火光里像颗被焐热的星子,忽然觉得,这梅该绣得再艳些,配得上那样的亮。
院墙外传来车马声,轱辘碾过积着露的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响。沈云霁捏着银针的手顿了顿,听着那声音渐渐远了,像被夜露打湿的琴弦,余音绕着檐角转了几圈,才慢慢散了。她低头继续绣,针尖刺破绢布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像在数着漏下来的月光。
第二日清晨,沈云霁推开角门时,看见门轴上挂着个小布包。解开来看,是只玉扳指,上面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字,只是"百"字的最后一笔被磨平了,像被人用指腹反复碾过。布包里还裹着张纸条,字迹龙飞凤舞,是陈悠垠的手笔:"换你一碗莲子羹,划算。"
露水滴在扳指上,泛着温润的光。沈云霁把扳指套在无名指上,大小竟刚刚好。她忽然想起昨夜的莲子羹,碗底那颗红枣,不知他吃到了没有。
早霜化了,晚露来了。日子就像这西跨院的青石板,被霜露反复浸润,倒磨出了些温润的光。沈云霁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忽然觉得,或许有些等待,不必说出口,就像这露,落了又干,干了又落,却总能把最甜的那滴,留在最暖的地方。
她转身往厨房走,脚步踩在带露的青苔上,没发出一点声。今天要炖些银耳汤,用新采的莲子,加足冰糖。或许,该多炖一碗,让小厮捎回去——就说,谢他的扳指,很合手。
檐角的铁马又响了,这次的声音里,带着点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