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五点一刻停了。
墨辞言的伤口被草草缠上医用胶带——那是墨言希从书桌抽屉里翻出的旧物，胶带泛黄，黏性半失，像一段过期却舍不得丢弃的回忆。
天光微亮。
兄弟二人并肩坐在书房地板上，背靠着墙，中间隔着那柄沾血的裁纸刀。谁都没有先开口，仿佛谁先出声，就会把最后一层遮羞布撕得粉碎。
滴答。
墙上的时钟走到05:21，墨言希终于动了。
他伸手，指尖碰到墨辞言的左腕——胶带下，脉搏仍在跳，急促却真实。
“阿辞，”他声音哑得几乎不像自己的，“我们去医院。”
墨行辞言侧头看他，眼底血丝交错，像一张网，把最后一丝光亮也勒住。
“然后你再把我关进白色房间？”他笑，唇角干裂渗血，“哥，我腻了。”
墨言希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缓慢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把弟弟的手包进自己掌心，十指相扣——像很多年前，母亲葬礼那夜，十三岁的阿辞在雷雨里死死攥着他，哭着说“别丢下我”。
“这次不关了。”墨言希低声道，“我们一起进去。”
墨辞言的指尖在他掌心里颤了一下。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墨言希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刻进骨髓，“我自首。”
空气骤然凝固。
墨辞言猛地抬头，瞳孔收缩：“你疯了？”
“十二年前，是我伪造了你的精神病诊断书，”墨言希的声音平稳得可怕，“因为母亲留下的遗嘱里，把所有股份给了你。我怕你毁了自己，也怕墨家毁在你手里。我以为……我能控制一切。”
他松开弟弟的手，弯腰拾起裁纸刀，刀尖对准自己的左腕——与墨辞言一模一样的位置。
“我欠你一道疤，”他说，“现在还。”
刀锋划下的瞬间，墨行辞言扑过去，徒手抓住刀刃。
血从指缝喷溅，落在墨言希脸上，温热而腥甜。
“哥，”墨辞言的声音第一次发抖，“你这么做，是想让我原谅你，还是想让我更恨你？”
墨言希没有回答。
他只是伸手，抱住弟弟——像抱住一个终于碎裂的镜子，碎片扎进胸口，却奇异地不再疼。
窗外，第一缕晨光穿过暴雨后的云层，照在两人交叠的血迹上。
那颜色像极了十二年前，墨辞言第一次发病时，在画纸上涂满的猩红。
而此刻，那幅画正静静躺在书桌抽屉最底层，背面写着一行稚嫩的字：
“如果哥哥不要我了，我就把他关进画里，永远永远。”
06:10，别墅的门铃响了。
墨言希先回过神。血已经顺着他的手腕滴到地板，和墨辞言的血汇在一起，像一条细小的暗河。
“别动。”他把弟弟的右手包进自己撕下的衬衣下摆，哑声补了一句，“是救护车。”
墨辞言却笑了：“你报的？”
“嗯。”
“真难得。”墨辞言抬眼，眼底血丝尚未褪，“以前你只会叫保安。”
门外的铃声变成急促的拍门。
墨言希撑着地板起身，眩晕让他晃了一下。墨辞言下意识伸手，却在指尖碰到兄长血湿的衬衫时猛地收回——仿佛那温度会烫伤自己。
门开。
两名急救员、一名随车的精神科女医生站在晨雾里。
“谁报的警？”女医生问。
“我。”墨言希抬手，血珠顺指尖坠落，“两个病人。”
墨辞言被抬上担架时，偏头看哥哥。晨光里，墨言希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却固执地跟在担架旁，用另一只手按住弟弟仍在渗血的指缝。
“哥。”墨辞言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如果这次我真的疯了，你别再关我。”
墨言希脚步一顿，雨水混着血腥味扑进鼻腔。
“好，”他说，“那就一起疯。”
……
三个月后，市郊康复中心。
高墙铁门，门禁森严，却到处刷成柔和的奶白色。
午后阳光穿过落地玻璃，照在公共活动室的钢琴上。
墨辞言坐在琴凳前，左手腕的疤已经褪成浅粉。他弹的是《梦中的婚礼》，却只反复那几个小节，像忘了后面的旋律。
玻璃墙外，墨言希穿着和病人同款的浅蓝T恤，左手腕的疤比他深，颜色也更暗。
他手里拿一份病历——诊断栏写着：
「共同创伤后应激障碍（C-PTSD）
共病：双相Ⅱ型（缓解期）」
主治医师签名：林蔚。
林蔚推开门，示意墨言希进去。
钢琴声戛然而止。墨辞言抬头，阳光在他睫毛上碎成金粉。
“哥，”他声音低而清晰，“你迟到了三分钟。”
“堵车。”墨言希把病历放到琴盖上，“林医生说，你可以申请周末外宿。”
墨辞言没接话，指尖落在最靠近中央C的那个白键上，轻而长久地按着——
“咚——”
单调的共鸣在空旷活动室回荡。
“出去后，”他终于开口，“住哪？”
“老宅。”墨言希顿了顿，“我把它过户到你名下了。”
墨辞言抬眼，似笑非笑：“补偿？”
“不是。”墨言希直视他，“是物归原主。”
空气安静得能听见钟表的秒针。
墨辞言忽然伸长手臂，指尖点向哥哥的左腕，隔着一厘米的距离描那道疤的轮廓。
“疼吗？”
“早就不疼了。”
“可我疼。”墨辞言收回手，按在自己胸口，“这里。”
林蔚在玻璃外轻咳一声，提醒探视时间只剩十分钟。
墨辞言站起身，比三个月前高了些，也瘦了。
“哥，”他低声说，“周末外宿……你陪我回去吗？”
墨言希沉默两秒：“陪。”
“那约法三章。”墨辞言伸出三根手指，少年似的晃了晃——
“第一，不再锁门。
第二，不再吃药骗我。
第三，如果我又想死——”
墨言希截住他的话：“那就一起死，但先告诉我，让我准备刀。”
墨辞言愣住，随即弯了眼睛。
那是十二年来，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笑。
“成交。”他说。
玻璃窗外，银杏叶落了两片，贴在地上像小小的金色手掌。
阳光把两道并肩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白墙尽头。
那里，没有笼子，也没有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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