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六年的风裹着砂砾,在潼关城头撞出呜咽。马超攥着虎头湛金枪的指节泛白,枪尖垂落时,映出他眼底翻涌的血色——那是昨夜渭水畔厮杀溅上的,至今未干。
“少将军,司马懿的粮草营扎在十里坡。”亲卫的声音抖得像风中残烛,“魏营传来消息,他……他亲自监守。”
马超猛地抬头,枪杆在城砖上磕出火星。他记得司马懿第一次随军出征时的模样,青衫玉带立在曹操身后,折扇轻摇间,就能让千军万马的走向都跟着他的指尖偏转。那时的风总带着许昌的桂花香,不像此刻,满是血腥气。
三更的梆子敲过第三响时,马超带人摸到了魏营后帐。帐内烛火摇曳,映出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司马懿正伏案写着什么,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他鬓角新添的白发上镀了层冷霜。
“仲达。”马超的声音比枪尖更寒。
司马懿执笔的手顿了顿,缓缓转过身。他眼底没有惊讶,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潭水。“孟起深夜至此,是来取我项上人头,还是来讨当年渭水的血债?”
帐外忽然响起喊杀声。马超心头一沉,才发现四周已被魏兵围得水泄不通。他握紧枪杆,却见司马懿慢悠悠地卷起案上的竹简:“这是你第七次劫营了。孟起,你该知道,我从不出没有胜算的棋。”
枪尖刺破帐布的瞬间,司马懿竟不躲不闪。冰冷的铁刃抵在他颈侧时,马超看见他喉结微动:“建安十三年,你在许昌牢狱里折了三根肋骨,是我偷偷换了太医的药。”
金枪哐当落地。马超想起那个雪夜,浑身是伤的自己蜷缩在牢房角落,忽然有人从铁窗递进一包伤药,油纸包上还沾着桂花香。那时他以为是哪个心软的狱卒,原来……
“建安十四年,你母亲病逝,是我拦下了曹操派去监视的暗卫,让你能在坟前守满三日。”司马懿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还有建安十五年,你在冀城被杨阜追杀,放你出城的那道暗门……”
“住口!”马超的怒吼震得烛火险些熄灭,“那你告诉我,我父兄三百余口的性命,是谁亲手递上的斩立决?!”
司马懿沉默了。他慢慢解开衣襟,露出左胸一道狰狞的伤疤。“这是当年为了保你儿子性命,挨的一刀。孟起,有些事,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远处传来鸡鸣。司马懿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帕子捂在嘴边,再拿开时已满是刺目的红。“我时日无多了。”他望着马超,眼底竟泛起一丝极淡的暖意,“你若要报仇,现在动手,还来得及。”
马超的枪尖颤抖着,却始终刺不下去。他想起年少时在长安,两人曾并辔走在朱雀大街上。那时司马懿总爱说,等天下太平了,就去西凉看雪。可如今,西凉的雪还在下,看雪的人,却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
魏营的号角吹响时,司马懿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孟起,若有来生……”他的话没能说完,就被一支冷箭钉穿了胸膛。射箭的是曹操的亲卫,而那支箭上,淬着西凉特产的见血封喉。
马超抱着倒下的人,第一次发现司马懿竟这样轻。温热的血浸透他的铠甲,像极了当年渭水之战时,溅在他脸上的父兄的血。“为什么不躲?”他的声音哽咽着,“你明明可以躲开的!”
司马懿看着他,嘴角扯出一抹极浅的笑。“这样……你就不用再恨我了。”他的手抚上马超的脸,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温柔,“桂花开了的时候,替我……去看看。”
那只手终究无力地垂下。马超抱着渐渐冰冷的身体,忽然明白了什么。他发疯似的翻找案上的竹简,在最底下找到一封未寄出的信。墨迹已有些晕染,是司马懿独有的瘦金体:
“孟起亲启:
吾与曹公定下密约,以你父兄性命换西凉百姓免遭屠戮。然事与愿违,操多疑,终是……吾筹谋十载,只为待时而动,复你马家清白。如今大限将至,唯憾未能亲见。
若有来生,愿为南山客,不踏权谋场。
仲达绝笔”
帐外的厮杀声渐渐平息。马超抱着那封信,坐在血泊里,直到天光大亮。有亲卫进来禀报,说魏营已乱,正是突围的好时机。他却只是摇头,将司马懿的尸身轻轻放平,用自己的披风裹好。
“传令下去,”马超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降。”
亲卫大惊:“少将军,我们……”
“降。”马超重复道,目光落在那封染血的信上,“他用性命布的局,我不能让它落空。”
三个月后,许昌城破。马超带着残部冲进曹府时,正撞见曹操举剑自刎。他没有阻拦,只是在搜遍整个府邸后,找到一个上了锁的木箱。钥匙,是从司马懿尸身袖中找到的那枚小小的铜制桂花生。
箱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叠叠的信。全是写给马超的,却一封也没寄出。最后一页,是张泛黄的画,画中两个少年并辔而行,背景是长安的朱雀大街,桂花落了满身。
画的角落有行小字:“初遇于建安三年秋,桂花香里。”
马超将那些信和画紧紧抱在怀里,走出燃烧的曹府。城门外,西凉的旧部跪了一地,齐声高喊“将军”。他忽然想起司马懿说过,西凉的雪很美。
那年冬天,马超没有回西凉。他在司马懿的坟前筑了间草庐,日日守着。雪落满屋顶时,他会拿出那幅画,一遍遍描摹上面的少年。有人说,将军疯了,整日对着一幅画说话。
只有风知道,每个雪夜,草庐里都会传出低低的呢喃:
“仲达,今年的桂花开得晚了些。”
“仲达,我学会了你教的那手棋,可再也没人能陪我下了。”
“仲达,他们说你是奸臣,可我知道,你只是……把所有的光都给了我。”
建安二十五年的春天来得很晚。草庐的主人再也没醒过来,怀里还揣着那幅画。有人说,他是病死的;也有人说,他是思念成疾。只有坟前那棵桂花树,在那年秋天开得格外盛,香气飘了十里地,像极了很多年前的许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