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泽》

第一章 赤水初遇

鸿蒙初开的第三千年，赤水之畔的芦苇荡里，第一次响起了不同的呼吸声。

白泽那时还未修出完全的人形，毛茸茸的身躯蜷在水泽边的青石上，鼻尖耸动着辨认世间第一缕晨光。他生来便带着通晓万物的天赋，刚破壳时就认得岸边每株水草的名字，此刻却对着不远处搅动血水的黑影犯了难——那东西有九颗头颅，青黑色的鳞片在晨雾里泛着冷光，正将一条共工氏残魂撕成碎片，血色溅在芦苇上，像极了日后昆仑墟会开的幽冥花。

“是相柳。”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水底下冒出来，老鼋探出半截背甲，“九头蛇身，以精魂为食，盘古开天时就存在的老东西。”

白泽的耳朵抖了抖。他看见那九头蛇忽然转过头，九双竖瞳同时盯上自己，其中一颗头颅的嘴角还挂着残魂的碎片。他本想缩成一团假装不存在，却见对方化出人形，玄色衣袍下摆还沾着赤水的泥浆，一步步朝青石走来。

“幼崽？”相柳的声音像冰碴撞在玉石上，他俯身打量着白泽，指尖几乎要触到那团雪白的绒毛，“白泽？”

白泽猛地炸毛，亮出藏在绒毛下的小尖角：“我认识你，你是《大荒北经》里写的凶兽。”

相柳笑了，九道蛇影在他身后若隐若现：“那你可知，《白泽精怪图》里，会怎么写我？”

这是他们第一次对话。后来白泽才知道，那天相柳本想把他当点心吞掉，却在看见他角上的灵光时改了主意——那时的白泽还不懂，相柳盯着他角尖的眼神，不是贪婪，是某种更深沉的东西。

第二章 昆仑雪约

三百年后，白泽已能化出少年模样，常坐在玉山之巅看雪。他开始编纂那本后来传遍三界的精怪图，笔尖划过兽皮卷时，总会想起赤水之畔的相柳。

相柳来得很勤。有时是踏着赤水的浪来，衣袍上带着咸腥；有时是从地底钻出来，靴底沾着幽冥的黑土。他从不问白泽在写什么，只是坐在对面的礁石上，看雪落满白泽的发梢，看他为了记录某种鸟雀的习性，在雪地里蹲到脚踝结冰。

“你该多笑笑。”一日雪停时，相柳忽然开口。他刚从人间回来，袖间还沾着商汤灭夏的硝烟味，“你笑起来，眼角有颗痣会发亮。”

白泽的笔顿了顿。他想起昨夜为了救一个被穷奇追杀的凡人，差点被那凶兽咬断手臂，是相柳突然出现，九蛇齐出将穷奇撕成了碎片。那时他以为相柳是碰巧路过，直到看见对方蛇尾上新增的伤口——穷奇的利爪划开的，深可见骨。

“你为何要帮我？”白泽抬头，看见相柳正用指尖捻起一片雪花，那片雪在他掌心没化，反而结了层薄冰。

相柳挑眉：“我只是看不惯穷奇那蠢样。”他忽然凑近，吐息间带着极淡的血腥气，“不过，若你肯把精怪图里我的条目改得好看些，我可以常来帮你。”

白泽把兽皮卷往怀里一揣：“不行，我要如实记录。”他认真地数着相柳身后的蛇影，“你上周吃了伯邑考的半缕残魂，这事不能瞒。”

相柳低笑起来，笑声震落了松枝上的积雪：“那我若说，我留着他另一半魂魄，是为了日后还给他？”

白泽没再追问。他知道相柳的话真假掺半，就像知道相柳总爱在昆仑墟的雪夜里，悄悄往他的云窝塞暖玉，却从不让他发现。

第三章 商周烽火

又过了千年，人间到了商周交替的乱世。

白泽应周文王之邀，入西岐为其推演国运。他站在渭水岸边，看着姜子牙垂钓的身影，忽然明白相柳说的“人间比昆仑雪有趣”是什么意思——这里的人会为了“大义”抛头颅，也会为了私欲背信弃义，比精怪们直白的恶复杂得多。

相柳成了朝歌的常客。他在摘星楼布下七杀阵，困住了无数商纣的忠魂；又在西岐的麦田里留下谶语，引得姬昌夜不能寐。白泽在两军阵前见过他一次，那时相柳正化出原形，九颗头颅同时喷吐毒雾，西岐的士兵成片倒下，而他玄色的衣袍在血雾里翻飞，像一只浴血的蝶。

“你在帮谁？”白泽拦住他，指尖凝聚着白光——那是能净化妖邪的神力。

相柳舔了舔唇角的血：“我谁也不帮。”他忽然抓住白泽的手腕，将他拽到无人处，“你可知纣王的虿盆里，有多少是被诬陷的忠臣？我困他们的魂，是怕他们入了轮回，再遭屠戮。”

白泽甩开他的手：“那你为何又助姬昌？”

“因为他会赢。”相柳的眼神很冷，“白泽，这世间从没有对错，只有输赢。”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帕子捂住嘴，再拿开时已满是黑血，“我在诛仙阵替你挡了通天教主一击，你欠我的，总要还。”

白泽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确实有段记忆是模糊的，关于那场席卷三界的大阵，他只记得醒来时躺在玉山，心口有个碗大的伤口，而相柳消失了整整三年。

“你...”

“别问。”相柳转身，九道蛇影没入黑暗，“等周室代商那天，我在摘星楼等你。”

第四章 摘星楼宴

牧野之战结束那晚，摘星楼的烛火亮了一夜。

相柳摆了宴，青铜爵里盛着用修士心头血酿的酒。白泽坐在他对面，看着他慢条斯理地用银簪挑开烤得酥脆的蝉翼——那是九尾狐妲己的羽翼，据说吃了能增千年修为。

“尝尝？”相柳把盘子推过来，眼底映着烛火，“妲己害了那么多人，她的肉，该用来祭奠亡魂。”

白泽没动。他在阵前看到了比干的魂灵，那个被挖心的忠臣，魂魄被相柳的七杀阵困在摘星楼的横梁上，眼神空洞得让人心惊。

“放了他们。”白泽的声音很沉，“你答应过，只是暂时困住。”

相柳饮尽杯中美酒，喉结滚动时，脖颈上的蛇鳞若隐若现：“放了他们，让姜子牙的封神榜把他们炼成傀儡？”他忽然笑了，“你以为那些所谓的神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用魂魄为引，捆住他们永世为天庭卖命。”

白泽猛地站起，周身的白光几乎要将整个摘星楼掀翻：“那你告诉我，伯邑考的魂魄在哪里？你说过要还给他的！”

相柳的动作顿了顿。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琉璃盏，里面浮着一缕温润的灵光：“他戾气太重，我用自身精血温养了十年，才压下去。”他把琉璃盏推到白泽面前，“你若信我，就带他去轮回。”

白泽看着那缕灵光，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相柳在赤水之畔，明明可以吞掉自己，却只是用指尖碰了碰他的绒毛。他拿起琉璃盏，转身时听见相柳在身后说：“三千年后，昆仑墟见。若那时你还觉得我是错的，就用你的角，斩了我。”

第五章 锁妖塔上

三千年弹指而过。

白泽在蜀山的锁妖塔前找到了相柳。这头老蛇被元始天尊的捆仙索缚在塔尖，九颗头颅都垂着，玄色衣袍被天雷劈得褴褛不堪，蛇尾上的旧伤叠加着新痕，像一截饱经风霜的枯木。

“你倒是守信。”相柳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看见白泽走来，其中一颗头颅微微抬起，“来杀我了？”

白泽站在塔下，仰头看着他。三千年间，他看着周室衰微，看着春秋战乱，看着秦始皇焚书坑儒时，相柳偷偷将无数典籍藏入幽冥海底。他终于明白相柳当年的话——所谓大义，不过是胜利者书写的谎言。可那些被七杀阵困住的忠魂，终究是因这头老蛇而不得超生。

“元始天尊说，你霍乱人间，当诛。”白泽的声音很轻，他怀里揣着一把剑，是用自己的角磨成的，能斩世间一切妖邪。

相柳忽然笑了，血从嘴角溢出：“你信他？”他扭动了一下被缚的身体，蛇尾上的鳞片簌簌掉落，“当年诛仙阵，若不是我用内丹补你的元神，你以为你还能坐在昆仑墟看雪？”

白泽的指尖猛地一颤。被尘封的记忆突然炸开——通天教主的诛仙剑刺穿他胸膛时，是相柳扑过来，用自己的蛇身挡在他身前，九颗头颅同时嘶吼着，将内丹逼出体外，塞进他的伤口。那团温热的血肉带着相柳的精元，修补了他碎裂的元神，却让相柳折了万年修为。

“你...”

“别傻了。”相柳打断他，九颗头颅同时转向东方，“你看，人间又要乱了。”

白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中原大地烽火再起，匈奴的铁骑正踏过汉家的城池。那些他曾守护过的凡人，正重复着三千年的轮回——为了权力，为了土地，互相残杀。

“看到了吗？”相柳的声音带着一丝嘲弄，“这就是你想守护的人间。”

锁妖塔忽然剧烈摇晃起来。元始天尊的声音从云层传来：“白泽，还不动手？”

白泽握紧了怀里的剑。他想起比干挖心时的眼神，想起微子抱祭器归周时的背影，想起那些被困在七杀阵里的忠魂。可他也想起诛仙阵的迷雾，想起相柳蛇尾上的疤痕，想起赤水之畔对方虽在撕咬残魂，却始终没让血珠溅到自己身上。

“我...”

“动手吧。”相柳忽然说，声音平静得像昆仑墟的雪，“你我之间，总要有个了断。”他看着白泽，九双竖瞳里竟映出了玉山的雪影，“记得吗？你说过，昆仑墟的春天，会有桃花开。”

第六章 烬骨生花

白泽的剑终究没能刺下去。

他转身，对上元始天尊震怒的脸：“他若该死，我也一样。”

天雷落下的瞬间，白泽扑向了锁妖塔。他用自己的身体护住相柳，角上的白光与天雷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你疯了！”相柳的嘶吼声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九道蛇影疯狂地撞击着捆仙索，“白泽！你给我滚开！”

白泽却笑了，眼角的痣亮得惊人。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消散，化作无数光点融入相柳的体内。他想起第一次在赤水见相柳，对方明明可以吃了他，却只是问他精怪图里会怎么写；想起昆仑雪夜，相柳总在他睡着后，用蛇尾为他挡住寒风；想起摘星楼的那杯血酒，其实相柳悄悄换成了温水，怕伤了他的仙体。

“相柳，”白泽的声音越来越轻，像一片雪落在掌心，“昆仑墟的桃花...开了的话，替我看看。”

相柳的嘶吼变成了呜咽。他看着白泽的身体化作光点，看着那些光点钻进自己的鳞片，看着锁妖塔在天雷中崩塌。他终于挣脱了捆仙索，九道蛇影卷着白泽最后残留的一缕灵光，往昆仑墟的方向飞去。

三千年后，有人说在玉山之巅见过一头九蛇妖。那妖物总爱蜷在云窝里，用蛇尾小心翼翼地护着一团白光。有人说，那团白光是世间最后一只白泽的魂魄；也有人说，那是一头老蛇用万年修为，在温养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而昆仑墟的雪，还在下。只是每年春天，云窝周围都会开出一片桃花，花瓣上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像极了很多年前，赤水之畔的残红。

相柳会化出人形，坐在桃花树下，拿出一卷泛黄的兽皮卷。那是白泽当年没写完的精怪图，最后一页空着，只在角落有行小字：“相柳，九头蛇身，性凶，然...”

后面的字被血渍晕染了，看不清。相柳用指尖抚过那行字，九双竖瞳里第一次映出温柔的光。

他知道白泽想说什么。

他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