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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悬壶

鹤唳朱砂

夜色如墨,寒鸦渡的喧嚣早已沉寂,只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风中飘散的、若有若无的腐臭味。谢昭如同惊弓之鸟,在断壁残垣和废弃的窝棚间快速穿行,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和对草药的敏锐嗅觉,搜寻着一切可能。

  她的运气不算太差。在靠近一条几乎干涸的臭水沟旁,她发现了一大片在月光下顽强生长的车前草和蒲公英。她跪在泥泞里,用一块锋利的石片快速而小心地收割着,塞进一个破麻袋里。手指被草叶和碎石割破也浑然不觉。

  更让她惊喜的是,在一处倒塌的土墙根下,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带着苦涩的草木气息!借着微弱的月光,她扒开碎土和杂草,几株叶片狭长、边缘带着细锯齿的植物显露出来。

  麻黄!

  谢昭的心猛地一跳!这是一种重要的辛温解表药,发汗力强!在疫病手札中,对于风寒束表、高热无汗的天花初起阶段,麻黄配合其他药物,有奇效!虽然使用需谨慎,但绝对比她的血渥茶更对症、更有效!

  她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将这几株麻黄连根挖起。有了麻黄,或许能大大降低血渥茶对“血引”的依赖,也能更精准地退热!

  草药收集了一些,虽然不多,但暂时能解燃眉之急。下一个目标:悬壶帐!

  她凭着那日惊鸿一瞥的记忆,朝着寒鸦渡边缘,靠近流民聚集的方向摸索。夜风带来隐约的哭泣和呻吟,也带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混合着草药焚烧和艾草气味的独特气息!

  循着气味,穿过一片低矮混乱的窝棚区,眼前豁然开朗。在一处相对避风的洼地,几盏昏黄的油灯在夜色中摇曳。一个极其简陋、却井然有序的营盘出现在眼前。

  营盘中央,用竹竿和破布搭起了一个稍大的棚子,门口挂着一块洗得发白的布幡,上面用浓墨写着一个苍劲有力的“壶”字。棚内人影晃动,隐约可见有人躺卧。棚子周围,散落着几个更小的窝棚,似乎是医者和帮忙者的住处。空气中弥漫着艾草燃烧的烟气,地上挖着排水沟渠,虽然简陋,却远比隔离营干净整洁得多。

  这就是悬壶帐!谢昭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整理了一下破旧的男装,朝着那个挂着“壶”字幡的棚子走去。

  还未靠近,就被棚外一个正在整理草药、同样穿着洗得发白青衫的少年拦住。少年约莫十三四岁,面黄肌瘦,但眼神清亮警惕:“站住!什么人?这里是医帐,不收闲人!”

  “我…我找卫郎君。”谢昭压低声音,尽量让声线显得粗哑,“有…有急事,关乎人命!”

  少年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她:“卫先生忙着呢!你是谁?哪来的?”

  “我…我从‘疠所’来。”谢昭心一横,说出了隔离营的俗称,“里面…里面快撑不住了!需要药!需要卫先生帮忙!”

  “疠所?!”少年脸色大变,像避瘟神一样猛地后退几步,声音都变了调,“你…你是从那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快滚!别把瘟病带过来!”

  少年的惊呼引来了棚内其他人的注意。几个同样穿着青衫、面带疲惫的医者走了出来,警惕地看着谢昭。其中一个年长些的,皱眉道:“疠所乃绝地,疫气深重。非我等不愿救,实乃力有不逮,更不能将疫气引来害了此间流民。小哥,请回吧。”语气虽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

  谢昭的心沉了下去。她理解他们的恐惧和顾虑,但隔离营里几百条性命……她不能就这样放弃!

  “我有办法!”谢昭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那个年长医者,“我知道一种方子,叫‘血渥茶’,用茶根碳粉、车前、蒲公英等野草,辅以……辅以人血为引,对遏制天花恶症,确有微效!我在疠所里,救活了一些人!但现在缺药!缺干净水!缺懂行的人!求求你们,帮帮忙!哪怕只给点麻黄、甘草也好!或者…告诉我哪里能采到更多药!”

  “血渥茶?人血为引?”医者们面面相觑,脸上露出惊骇和难以置信的神色。这疗法闻所未闻,更带着一股邪气!

  “荒谬!”一个年轻气盛的医者忍不住呵斥,“从未听闻此等邪门歪道!以血入药,巫蛊之术!定是你这来历不明之人,妄图祸乱人心!速速离开,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绝望再次攫住了谢昭。难道真要空手而归?看着营地里那些微弱摇曳的灯火,听着里面传出的压抑咳嗽声,她心急如焚。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而略带疲惫的声音从棚内传来:

  “让她进来。”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瞬间让门口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

  谢昭猛地抬头。只见那个挂着“壶”字幡的棚子门口,一个身影挑帘而出。

  正是卫珩。

  月色下,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身形清瘦挺拔。面容温润,带着连日操劳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墨玉,清澈、沉静,又带着洞悉世事的悲悯与智慧。他的目光落在谢昭身上,没有嫌恶,没有恐惧,只有深深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先生!”少年和那几个医者都急了。

  卫珩抬手,止住了他们的话。他缓步走到谢昭面前,离得很近,近到谢昭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草药清香和艾烟气息。

  “你说,你在疠所,用‘血渥茶’救活了一些人?”卫珩的声音很平静,直视着谢昭的眼睛。他的目光仿佛有穿透力,让谢昭感觉自己所有的伪装和防备都无所遁形。

  谢昭深吸一口气,迎着那清澈的目光,用力点头:“是!虽非痊愈,但高热得退,痘毒得遏!现有几十人病情转轻,一人痘疹结痂!但营中药尽水竭,若无援手,五日之内,必将重归死寂!裴相有令,若疫情不控,满营……焚净!”她抛出了最残酷的现实。

  卫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和凝重。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着什么。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你脸上的泥灰,”卫珩忽然开口,话题却跳转得让谢昭一愣,“还有你手臂上的伤……是为了取血?”

  谢昭下意识地捂住了手臂上被石片割开的伤口,那里还在隐隐作痛。

  “是。”她没有否认。

  卫珩的目光在她手臂的破旧衣袖处停留了一瞬,那里有暗红的血渍渗出。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沉重。

  “以血为引,悲壮之举,却非长久之策,更伤根本。”他的声音带着医者的严谨和一丝不赞同,但随即话锋一转,“不过,你能想到利用茶根碳粉取其微末茶碱收敛之性,辅以车前、公英清热,思路虽险,却非无稽。疠所情状,我略知一二,确如你所说,是绝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身后那些面露忧色的同伴,最终又落回谢昭脸上,眼神变得坚定而温和:“悬壶帐力薄,无法亲入疠所。但药,可匀你一些。麻黄、甘草、葛根……还有些艾叶和苍术,可助你防疫。另外……”

  他转身,对那个年长的医者道:“李伯,烦你将我们整理的那份《疫气避忌简要》和《常见时疫草药图谱》抄本,取一份给这位……小哥。”他看向谢昭,“图谱虽简,或可助你在疠所内外辨识更多可用之材。至于水源、尸骸处置之法,《避忌》中亦有提及,望你善用。”

  “先生!”年长医者李伯显然不舍得将辛苦整理的资料送出,更担忧疠所的疫气。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疠所之内,亦是苍生。”卫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去吧,李伯。”

  李伯无奈,只得转身入内。

  谢昭看着卫珩,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感激和震撼。这个初次见面的男子,没有追问她的来历身份,没有质疑她邪异的疗法,在权衡利弊后,选择了最实际也最无私的援助!那份图谱和避忌,对她而言,其价值远超草药本身!

  “谢……谢卫先生!”谢昭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不必言谢。”卫珩虚扶一下,目光沉静,“疠所凶险,你好自为之。若有难处……”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可设法递消息至寒鸦渡东头的‘老张茶寮’,言明找‘青壶’即可。但……非万不得已,莫要轻易涉险出来。”

  他这是在给她留一条隐秘的联络渠道!谢昭心中巨震,再次感受到眼前之人的细致与担当。

  很快,李伯拿着一个小包裹和一卷薄薄的、用油布包着的册子出来,脸色依旧不太好看地递给谢昭。包裹里是分装好的几小包药材,册子自然是图谱和避忌。

  “多谢!”谢昭接过,如获至宝,再次道谢。她不敢久留,深深看了一眼卫珩那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清朗温润的面容,将他的身影刻入心底,转身便欲离开。

  “等等。”卫珩忽然又叫住了她。

  谢昭回头。

  卫珩从自己随身的药囊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粗陶制的药瓶,递给她:“这是我自己配的‘金疮药’,虽粗陋,对止血生肌有些许效用。你……手臂上的伤,需仔细处理。”他的目光落在她渗血的衣袖上,带着医者本能的关切。

  一股暖流瞬间涌遍谢昭冰冷的四肢百骸。在这乱世之中,在这人命如草芥的寒鸦渡旁,这份来自陌生医者的、纯粹的关怀,如同暗夜中的烛火,温暖了她几乎被仇恨和绝望冰封的心。

  “多谢先生!”她接过药瓶,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某种力量。不再犹豫,她转身,抱着药材和图册,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卫珩站在悬壶帐前,望着谢昭消失的方向,清俊的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虑。月光洒在他身上,青衫如洗,身影孤直。

  “先生,那疠所……”李伯忍不住上前。

  “我知道。”卫珩打断他,声音低沉,“裴相的手段……唉。尽人事,听天命吧。我们……也要早做准备了。”他的目光投向洛阳城的方向,深邃而凝重。

  他没有注意到,在悬壶帐外围的阴影里,几双如同豺狼般的眼睛,正闪烁着幽冷的光芒,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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