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楼梯的木头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呻吟,像三百年前未散尽的叹息。安妮儿扶着缠满银玫瑰的栏杆,指尖触到的金属花瓣带着奇异的温度——不是冰冷的银质,而是接近人体的温热,仿佛这些人造花里藏着跳动的心脏。月光透过彩绘玻璃窗斜切进来,在台阶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快要窒息的鱼。
二楼回廊比大厅更暗。墙壁上挂着许多蒙着白布的画框,轮廓在阴影里像一个个沉默的人。空气中的玫瑰香变得极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陈旧的尘埃味,混着松节油和药的气息,像走进了被遗忘的中世纪画室。安妮儿的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的声响在寂静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回廊尽头的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摇曳的火光,像烛火在风中挣扎。那股熟悉的玫瑰香突然变得浓郁,真花的甜香压过了人造花的冷味,顺着门缝涌出来,在安妮儿的鼻尖缠绕。她想起母亲留在日记里的那句话:“当玫瑰香变得像血一样甜,就是该拾起钥匙的时候了。”
手刚碰到门把,就听见里面传来金属碰撞的轻响。安妮儿屏住呼吸,轻轻推开门——这间屋子显然是间书房,四壁立着到顶的书架,皮革封面的古籍从架子上溢出来,堆在地板上形成一座座小山。房间中央的紫檀木书桌上燃着一支银烛台,三根蜡烛的火焰在气流中微微颤抖,照亮了桌前那个背对着她的身影。
黑袍几乎与房间的阴影融为一体。宽大连帽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线条锋利的下颌,和紧抿着的薄唇,唇色苍白得像宣纸。他正低头看着什么,修长的手指间捏着一枚银质物品,在烛火下反射出细碎的光——安妮儿的呼吸骤然停住,那是她的玫瑰胸针。
胸针的银质花瓣在烛火中泛着温润的光泽,花心处刻着的“A”字被他的指尖反复摩挲,边缘已经泛起淡淡的红,像沾着未干的血。安妮儿的心跳撞得肋骨生疼,袖管里的草药包硌着胳膊,提醒她邬晓依的警告,可双腿像被钉在了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用指腹抚过胸针的花瓣,动作轻柔得不像对待一件物品,更像在触碰易碎的生命。
金泰亨你在找这个?
低沉的声音突然在书房里响起,没有任何预兆,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安妮儿的耳膜上漾开圈圈涟漪。那人缓缓转过身,黑袍的衣摆在地板上拖出细碎的声响,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终于让安妮儿看清了他露在外面的那半张脸。
眉骨很高,鼻梁挺直,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像是常年不见日光。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瞳仁是极深的褐色,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像两潭积着千年冰雪的湖。他的目光落在安妮儿胸前,那里空荡荡的,锁骨的凹陷处还留着长期佩戴胸针的浅痕。
金泰亨安妮儿?
他再次开口,念出她的名字时,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感。这两个字从他唇间滚出来,像是被反复咀嚼过,每个音节都沾着陈旧的气息
金泰亨你的母亲,是叫伊莎贝拉吗?
安妮儿猛地抬头,震惊像电流般窜过四肢百骸。母亲的本名确实是伊莎贝拉,随外公姓的西班牙姓氏,后来移民美国才改成更简便的“安”。这个秘密世上绝不该有其他人知道,尤其是眼前这个被困在深山古堡里的神秘人。
安妮儿你怎么知道?
她的声音发颤,指尖攥紧了袖管里的草药包,红布被捏得变了形
安妮儿你是谁?这枚胸针是我母亲留下的,你凭什么拿它?
男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将胸针举到烛火前,银质花瓣在火光中舒展,像一朵正在绽放的玫瑰。
金泰亨三百年前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穿透时空的重量。
金泰亨有一个叫‘安妮’的女人,戴着一模一样的胸针站在这里。
“安妮?”安妮儿重复着这个名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这个名字在母亲的日记里出现过无数次,总是和卡伦山、古堡、玫瑰这些词语纠缠在一起,最后一页甚至画着一个模糊的肖像,旁边写着“安妮的微笑,是钥匙也是锁”。
男人的指尖轻轻敲击着胸针的背面,那里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符号,像朵简化的玫瑰。
金泰亨她是这座古堡的女主人
他的目光掠过安妮儿惊愕的脸,褐色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情绪
金泰亨也是最后一个能让真玫瑰在古堡绽放的人。
安妮儿的后背沁出冷汗。她想起汉斯说的“古堡怪物”传说,想起邬晓依奶奶关于“玫瑰勾魂”的警告,眼前这个男人的存在本身就像个中世纪的诅咒。可他提到“安妮”时,语气里那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又让她莫名地想起昨夜在歌剧院闻到的玫瑰香——冷冽的香气里,藏着不肯熄灭的温柔。
安妮儿我不认识什么安妮
安妮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挺直脊背迎上他的目光,芭蕾舞演员特有的脖颈线条在烛火下显得格外倔强
安妮儿我只想要回我母亲的胸针
男人低头看着胸针,指腹在“A”字上反复摩挲,仿佛没听见她的话。过了很久,他才抬眼看向安妮儿,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映出两簇微小的火焰。
金泰亨你知道这枚胸针的材质是什么吗
他突然问,声音轻得像耳语。
没等安妮儿回答,他就将胸针凑到烛火边。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银质花瓣在火焰的烘烤下没有变黑,反而透出淡淡的红光,像有血液在金属里流动。
金泰亨这不是普通的银,三百年前,安妮将自己的血融进了融化的银水,才铸成这枚胸针。
安妮儿的指尖冰凉。母亲确实在日记里提过“血契玫瑰”,说它“能映照出持有者的灵魂”,但她一直以为那只是个浪漫的比喻。此刻看着胸针在火中透出的红光,她突然想起昨夜在歌剧院,胸针发烫时锁骨处传来的灼热感,像有什么东西要从皮肤里钻出来。
安妮儿你到底是谁
男人终于放下胸针,将它轻轻放在书桌上。他往后退了一步,黑袍的阴影彻底遮住了他的脸,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金泰亨我叫金泰亨,至于我做了什么……三百年前的债,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他走到窗前,推开积满灰尘的窗户。夜风卷着山雾涌进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安妮儿看见他黑袍的袖口被风吹起,露出一小截苍白的手腕,上面有许多细小的疤痕,纵横交错,像被玫瑰刺反复划伤的痕迹。
金泰亨这枚胸针,三百年前选择了安妮,三百年后选择了你。你以为这只是巧合吗?
安妮儿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月光下的古堡庭院像一片凝固的海洋,无数人造玫瑰在风中微微颤动,反射出冰冷的光。而在庭院中央的花坛里,那捧黑土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借着月光,她看见一株极小的嫩芽正破土而出,顶着两瓣嫩红的叶——是玫瑰的新芽。
可就在她看清的瞬间,那株嫩芽突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绿色的叶片迅速变黄、发黑,最后缩成一小团焦黑的粉末,被夜风卷走,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金泰亨看见了吗
金泰亨在这座古堡里,没有什么生命能存活。安妮当年种下的玫瑰,和你现在看到的一样,开得快,谢得更快。
安妮儿的目光重新落回书桌上的胸针。银质花瓣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仿佛还残留着安妮的体温。她突然想起母亲日记里的最后一句话:“当玫瑰在黑夜绽放,就是偿还承诺的时候了。”当时她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此刻站在这座三百年的古堡里,看着那个黑袍遮身的神秘人,她突然明白了——有些债,会跟着血脉,代代相传。
安妮儿把胸针还给我
安妮儿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她走到书桌前,伸出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无论这枚胸针藏着怎样的秘密,无论那个叫安妮的女人和她有什么联系,这都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遗物,她必须拿回来。
金泰亨看着她伸出的手,那只手纤细、白皙,指节因为常年练舞而有些泛红,掌心还留着足尖旋转时磨出的薄茧。他的目光在她的手和胸针之间徘徊了很久,褐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像烛火的跳动,让人抓不住。
最终,他拿起胸针,轻轻放在安妮儿的掌心。
金属的触感比想象中更温热,甚至带着点脉搏般的跳动。安妮儿的指尖刚触到花瓣,就感到一阵熟悉的灼热,比昨夜在歌剧院时更强烈,像有细小的电流顺着指尖往心脏窜。她下意识地握紧手,将胸针牢牢攥在掌心,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
金泰亨小心保管它
安妮儿抬头看他,发现他已经重新戴上了兜帽,脸又藏进了阴影里,只剩下那双在黑暗中发亮的眼睛,像两盏悬在夜空中的孤灯。
金泰亨它能指引你找到答案,也能将你拖进和安妮一样的命运。
安妮儿我和她不一样
她咬着牙说,尽管声音里的颤抖暴露了她的不安。
金泰亨没有反驳,只是转身走向窗边,背影在烛火中显得格外孤寂,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
金泰亨天亮之前离开这里,卡伦山的日出,对‘不该存在’的东西来说,是毒药。
安妮儿握紧胸针,转身往门口走。经过书架时,她的裙摆勾到了一本突出的古籍,书脊上烫金的标题在烛火下闪了一下——《卡伦山玫瑰秘录》。她下意识地回头,看见金泰亨还站在窗边,黑袍的一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褪色的旗帜。
走出书房时,回廊里的玫瑰香又变得浓郁起来。安妮儿低头看了看掌心的胸针,银质花瓣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花心处的“A”字仿佛在微微发烫。她将胸针别回锁骨处,金属的温热贴着皮肤,像个久违的拥抱。
下楼梯时,她特意留意了回廊上那些蒙着白布的画框。其中一个的轮廓很像肖像画,布面上还残留着淡淡的玫瑰香,和胸针的味道一模一样。安妮儿的心跳莫名加速,有种冲动想揭开白布看看里面的人是谁,但金泰亨那句“别碰不属于你的东西”突然在耳边响起,让她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有些秘密,或许还没到揭开的时候。
回到大厅时,庭院里的蝙蝠已经散去,月光将人造玫瑰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一张巨大的网。安妮儿走到喷泉边,看见水面上倒映出自己的身影,胸针在锁骨处闪闪发光,像颗终于归位的星。而在她的倒影旁边,那个黑袍人的影子又出现了,依旧站在窗边,沉默地望着她。
这次安妮儿没有回头。她挺直脊背,提起被露水打湿的舞裙,一步一步走出古堡的大门。铁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发出沉重的“哐当”声,像一个时代的落幕。
站在古堡外的碎石路上,安妮儿回头望了一眼。金泰亨的身影还立在二楼的窗边,黑袍在夜风中轻轻摆动,像一枚钉在古堡上的黑色烙印。月光洒在他露在兜帽外的侧脸上,勾勒出锋利的下颌线,那双褐色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山路的拐角。
怀里的胸针还在微微发烫,像一颗不肯冷却的心脏。安妮儿摸了摸锁骨处的银质玫瑰,突然想起金泰亨提到“安妮”时的眼神,那里面藏着的,似乎不仅仅是冷漠和疏离,还有一种更深沉、更久远的东西,像埋在黑土下的玫瑰根,沉默地等待着绽放的时刻。
山路依旧陡峭,鞋的鞋底已经磨穿,石子钻进鞋里,硌得脚心生疼。可安妮儿的脚步却比来时更坚定,掌心的胸针仿佛给了她某种力量,让她能忽略疼痛,忽略恐惧,一步步走向山脚下的维也纳。
她知道,自己还会再来。
不是因为那张冷硬的字条,不是因为那股纠缠的玫瑰香,而是因为锁骨处这枚温热的胸针,因为那个黑袍人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因为三百年前那个叫安妮的女人留下的未尽之言。
有些债,总要有人还。有些秘密,总要有人揭开。
安妮儿低头看了看胸前的玫瑰胸针,月光下,银质花瓣上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像无数细小的藤蔓,正顺着她的血管,往心脏深处蔓延。而那股若有似无的玫瑰香,此刻正缠绕着她的发梢,像一个温柔的诅咒,指引着她走向那座藏着三百年秘密的深山古堡。
卡伦山的夜风里,似乎还残留着金泰亨低沉的声音,在说那个三百年前的名字——
“安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