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可以搭配黄霄雲唱的《别叹》食用
——【脑袋寄放处】——
井底的挖掘还在沉闷而缓慢地进行,泥土的腥气混杂着若有似无的腐朽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姜时絮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压抑烦闷,便对桐儿低声道:
姜时絮有些乏了,回吧。
恰好燕迟与秦莞那边对周边环境的初步勘察也已结束。燕迟简单与秦莞交换发现。他目光扫过准备离去的姜时絮,开口道:
燕迟夜深路暗,我送二位娘子回院。
姜时絮脚步微顿,没有拒绝。秦莞也点头应下。
先将秦莞安全送回汀兰苑。回程路上,便只剩下燕迟与姜时絮主仆四人。
月色清辉如水银泻地,与灯笼暖黄的光晕交融,在寂静的石板小径上拖曳出长长的、摇曳的影子。微风拂过,带来竹叶的沙响和夜露的清凉。
一股清冽而熟悉的药草香,混合着若有似无的、清甜馥郁的山栀花香,幽幽萦绕在燕迟鼻尖。这味道,竟让他纷扰紧绷了一整日的神经,奇异地松弛下来。曾经觉得药味刺鼻,此刻却觉得……安心。
两人并肩而行,沉默在夜色里流淌,却并不尴尬。姜时絮侧首,看着燕迟在月光下沉凝的侧脸轮廓,率先打破了宁静。
姜时絮殿下似乎……此前并未过多接触过刑狱琐事?却能敏锐洞察这三桩命案互有关联,这份直觉,令人钦佩。
燕迟脚步倏然停驻,转过身,正面对着姜时絮。他似乎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沉淀过后的重量。
燕迟并非直觉。是在朔西…领兵时得来的教训。
他目光投向深邃的夜空,仿佛穿越了时空。
燕迟我在驻守朔西时,戎敌杀害无辜边境百姓后会故意留下踪迹,将追踪的将士们引致预先设下的埋伏里。
白枫跟在后面几步远,听到“朔西”二字,身体瞬间绷紧,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猛地低下头。桐儿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心中暗暗记下,回头定要同茯苓讲讲。
燕迟寻了路边一张闲置的石桌坐下,示意姜时絮也坐。月光洒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清冷的银边。
燕迟在紫竹林,听你与九娘子说起案子疑点时。
燕迟的语速很慢,带着回忆的沉滞。
燕迟让我想起了此事。
他停顿了一下,眼睫微颤,仿佛在压下翻涌的情绪。
燕迟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独立带队巡边。
少年的意气风发,初掌兵权的雄心勃勃,在回忆的画面中一闪而逝。
燕迟戎狄狡猾…他们掳掠了边境村落手无寸铁的百姓,将他们驱赶进木屋茅舍,泼上桐油……
燕迟的声音染上了压抑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
燕迟然后……点燃了火。
那熊熊烈焰吞噬房屋的冲天景象,村民们绝望的哭嚎、凄厉的惨叫、戎狄野兽般兴奋癫狂的狞笑……仿佛就在眼前。
当他率队赶到那片炼狱,只余下焦黑的断壁残垣,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糊的恶臭。地上,一个被烧掉半边、沾满泥污的简陋布娃娃,刺痛了他的眼。
燕迟看见无辜百姓惨死……我一心只想手刃戎敌!
少年将军的血性在那一刻被彻底点燃,怒火烧毁了理智。
他带着满腔悲愤追击戎狄散兵,却一头扎进了对方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山谷两侧箭雨如蝗,火药轰鸣落下……喊杀声、惨叫声、兵刃撞击声混合成地狱的乐章。
燕迟结果……
燕迟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
燕迟我带去的人……只有我和白枫,活着爬出了那条血谷。
白枫再也忍不住,背过身去,肩膀无声地剧烈抖动。桐儿看着这个平日爽朗爱笑的护卫如此模样,心头也不禁沉重酸涩。
月光下,姜时絮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落一小片阴影。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石桌上轻轻划过,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对那惨烈战事的惊悸,有对眼前人背负如此沉重过往的酸涩,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疼惜。
她抬眸,目光清澈而认真地看向燕迟。
姜时絮你那时……多大年纪?
燕迟十八岁。
燕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
燕迟是否未曾想到,曾经的我……竟如此愚蠢冲动,害死麾下兄弟?
姜时絮愚蠢?
姜时絮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分,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驳斥。
姜时絮燕迟!
她第一次直呼其名,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姜时絮别家十八岁的少年郎,或许尚在享受父母荫庇、锦衣玉食、吟风弄月!而你们呢?你们已然披坚执锐,为保家国安宁,出生入死,血战沙场!
姜时絮这份担当与英勇,堪当‘少年英雄’四字!战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胜败本就是兵家常事!何须因一时战术失利、敌人奸诈,便对自身苛责至此?!
她的目光明亮而坚定,如同穿透黑暗的星火。
白枫猛地转过身,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汹涌而出,他用力抹了一把脸,胸膛剧烈起伏。
姜时絮凝视着燕迟低垂的、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的头颅,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忍。她放缓了语气,声音如同月下清泉,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姜时絮我……曾遇到一个人。她对我说,过度沉溺于自责,是对当下时光与心力的最无用消耗。
姜时絮唯有找准方向,重新迈开脚步,才能真正止损,让后来者不再重蹈覆辙。
她看着燕迟微微抬起、闪烁着复杂光芒的眼眸,继续说。
姜时絮我把这句话告诉你,是真心希望你能明白。与其在过去的‘对与错’漩涡里挣扎沉沦,不如挣脱出来,看向前方。
姜时絮就像在迷途之中,只有走出来,才能走上坦途,顺风顺水。
燕迟定定地看着她。月光下,眼前的女子面容沉静,眼神却蕴含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与坚韧力量。
那番话,如同温热的泉水,缓缓注入他冰封多年、充满负疚的心湖。
一股难以言喻的温热冲上眼眶,他微微仰头,强忍着不让那陌生的湿意落下。
燕迟早些回去休息吧。
燕迟的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柔软。
燕迟此案……你就不要再插手了。
姜时絮闻言,轻蹙起秀眉,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姜时絮为何这般说?是我方才……说错了什么吗?
她顿了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试探道:
姜时絮我只是……想跟着看看,也不行?
燕迟不是!
燕迟立刻否认,语气带着一丝急切。
燕迟绝非此意!是我……先前考虑不周。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燕迟此案已触及秦府深埋多年的旧事,将来秦府必定声名不保。你此刻及时抽身,无论秦府发生什么,都怪不到你头上,你可置身事外。
姜时絮静静地听着,脸上的温婉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坚定。
她迎上燕迟的目光,声音清晰而有力。
姜时絮我若真想明哲保身,最初便不会跟着你们踏入这潭浑水。更何况……
她眼中掠过一丝深切的痛楚与追忆。
姜时絮幼年初入秦府,举目无亲,府中少爷娘子皆对我避之唯恐不及。唯有杨姨娘……她是那时唯一不嫌我孤苦、暗中施以援手之人。
姜时絮如今她的骸骨重见天日,沉冤待雪,你让我……如何袖手旁观,置身事外?
这是唯一一个对逝去的姜时絮好的人,无论如何都要将真相揭开。
这番剖白,带着姜时絮少有的情绪外露,让燕迟心头震动。他看着眼前女子眼中那份不容动摇的执拗,仿佛看到了某种与自己相似的、名为“责任”的东西。
燕迟好。
燕迟郑重地点头。
燕迟你放心,我定会全力追查此案!
姜时絮我知你身为提刑按察使,职责所在,必当如此。
姜时絮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恳切。
姜时絮若……若有什么地方是我能帮得上忙的,殿下尽管开口,我定当尽力而为。
姜时絮世子殿下放心,我若处境不妙,自会向你求助,届时你再助我脱困便是,如何?
燕迟凝视着她清澈而认真的眼眸,心头那股暖流再次汹涌。他唇角不自觉地勾起,连日来的阴郁似乎被这月光和她眼中的星点亮光驱散了大半,眼底的笑意如同静谧湖面漾开的涟漪,专注而炽热。
姜时絮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耳根微微发热。她正想说些什么打破这微妙的气氛,却见燕迟忽然伸出手,掌心温热,轻轻覆在了她搁在石桌上的左手手背上!
桐儿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瞪圆了,心道“不好!” 刚要上前阻止,却被旁边眼疾手快的白枫死死拉住胳膊。白枫冲她无声地摇头,眼神示意:主子的事别掺和!
桐儿气得跺了下脚,挣脱开白枫的手,心中警铃大作:果然!茯苓说得没错!这世子就是不安好心!娘子啊娘子,你可不能被美色迷了眼啊!就算他是天王老子也不行!
姜时絮只觉得手背上的触感如同烙铁般滚烫,瞬间传遍全身,让她身体微微僵住。
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又被那掌心传来的、带着薄茧的粗糙触感和不容置疑的温热力道定住。
心里莫名浮现出一个荒谬的念头:眼前这杀伐果断、满身煞气的世子,此刻的眼神……怎么有点像只亮晶晶、求抚摸的大狗?
她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联想惊得一愣,随即在心里狠狠唾弃:姜时絮!你昏头了!竟会被皮相迷惑!美色误事!误事啊!
就在她内心天人交战之际,耳边传来燕迟极其温柔、甚至带着一丝……哄劝意味的声音。
燕迟好。
他就那样握着她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燕迟答应你,绝不食言。
姜时絮看着他专注的眼神,心头微跳。
姜时絮你……你不会变卦吧?
燕迟拇指无意识地、极轻地在她光滑的手背上摩挲了一下,仿佛在安抚,又像是在确认什么,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燕迟永远不变。
姜时絮像是抓住了一丝主动权,立刻追问。
姜时絮那……日后的案子,我若想跟着看看……也可以?
燕迟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和期待,忍不住低低笑了出来,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悦耳。
燕迟可以。你想跟着,便跟着。
语气是毫不掩饰的纵容。
姜时絮眼睛一亮,立刻伸出空着的右手小指。
姜时絮一言为定!
燕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孩子气举动弄得一怔,随即眼底的笑意更深,毫不犹豫地松开她左手,用自己的小指勾住她的。
燕迟嗯,一言为定!
桐儿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解救”自家娘子于“美色魔爪”。一抬眼,就见燕迟目光依旧胶着在姜时絮脸上,嘴角那抹笑意温柔得能溺死人。
桐儿咳咳!咳咳咳!
她用力地咳嗽几声,声音响亮地打断了这过分旖旎的氛围。心中腹诽:仗着长得好看就乱放光了不起啊!娘子快醒醒!
姜时絮被桐儿的咳嗽声拉回现实,这才惊觉自己竟然任由燕迟握了这么久的手!她脸颊瞬间飞起薄红,猛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借着拢披风的动作掩饰慌乱。
姜时絮咳!夜深露重,殿下也早些安歇。我……我先回去了!
她转身欲走,忽然又顿住脚步,回头对燕迟道:
姜时絮殿下在此处稍等片刻!
说完,拉起桐儿快步朝院子走去,步履匆匆,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燕迟站在原地,望着那抹鹅黄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内,心底一片柔软,嘴角的弧度怎么都压不下去。
不过片刻功夫,姜时絮的身影再次出现。她手中捧着一束新鲜采摘的、带着晶莹夜露的白色栀子花,花瓣在月光下莹白如玉,清香幽幽。
她走到燕迟面前,将花束递向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郑重与些许羞涩的神情。
姜时絮此花赠予殿下。山栀虽素,心香一瓣。愿殿下此去前路,胜过往昔峥嵘,所想皆能如愿,所行皆化坦途!
语气诚挚,带着她独有的清冽与祝福。
说完,不等燕迟回应,便拉起还在状况外的桐儿,转身快步离去,背影在月下显得有些仓促。
身后,清晰地传来燕迟低沉含笑、带着愉悦的声音。
燕迟谢谢。
燕迟低头,将那束洁白馥郁的栀子花凑近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清甜的香气仿佛带着她的温度,瞬间盈满心脾。
他凝望着院子的方向,眼底的笑意如同星光坠落,再也藏不住。指腹轻轻拂过柔软的花瓣,如同拂过心尖上最柔软的地方。
另一边,姜时絮几乎是冲回了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板,只觉得心跳如擂鼓,脸颊滚烫得吓人。
她捂住脸,心中哀嚎:天啊!我都干了些什么?!主动送花?!还说什么“所想皆如愿”……姜时絮!你今夜是中邪了吗?!一定是被那张脸迷惑了!对!都是美色的错!
她强行将那些纷乱的念头甩出脑海,仿佛这样就能抹掉刚才发生的一切。
异样的情绪过后,是极致的冷静。
这日后免不了要和燕迟多打交道,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无论是谁都不能打断她的计划。
桐儿端着热水进来,看到自家娘子还是以往的模样,嘴角忍不住偷偷上扬,她就知道她家娘子是不会被美色诱惑的,刚才不过是做样子罢了!
她默默伺候姜时絮沐浴更衣。
姜时絮将整个人埋进被褥里,想着往后的日子该如何。
最终,疲惫压倒了纷乱的思绪,她沉沉睡去,带着一丝自己不愿深究的、隐秘的悸动,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