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脑袋寄放处】——
冰冷的雨丝,如同老天哀悼的泪水,连绵不断地洒落。姜时絮撑着素白的油纸伞,身披一件深蓝色斗篷,踏过积水深深的小径,再次走向那片紫竹林。
花棚那口枯井,以及紫竹林这口深井,此刻都已被草草填埋,上面压着沉重的木板,仿佛急于将那不堪的真相再次封存。
桐儿紧随其后,望着那被木板覆盖的井口,心头堵得发慌。每当想起井底累累的少女白骨,那屈辱、痛苦和无助就化作冰冷的愤怒,在她胸腔里燃烧。
而姜时絮的目光更深沉,她知道,今日,这木板将被掀开,秦府粉饰太平的假面将被彻底撕碎,那些被深埋多年的冤魂,终将重见天日,控诉这深宅的肮脏与血腥。
秦莞打着伞的身影匆匆穿过雨幕而来,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流淌。她的手中,紧紧攥着一截在勘验中被发现的、细小的掌骨。那骨殖的形态,昭示着主人尚未及笄的年纪。
她远远望见紫竹林入口处,那抹撑着素伞、静立如画的蓝色身影。姜时絮似有所感,缓缓转身。隔着迷蒙的雨帘,秦莞能感受到对方眼中同样凝重的肃杀。
姜时絮九妹妹来了。
姜时絮的声音穿透淅沥的雨声,清晰而冷冽。
姜时絮可有发现?
话音未落,另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燕迟几乎是疾奔而来,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几缕狼狈地贴在棱角分明的额角,他却浑然不顾,声音带着压抑。
燕迟怎么回事?
晚杏跟在身后为燕迟撑伞。
秦莞将手中那截小小的掌骨举起,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
秦莞老夫人又命人把井给封了!
燕迟这么快!
燕迟的拳头骤然握紧,指节泛白。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带来更沉重的消息。
燕迟秦安适才供认,杨氏……是被拐卖来的!之前确实曾嫁人生子!秦安贪图其美色,强行买下后便将她囚禁在后宅深院!直至‘投井自尽’,都未踏出过秦府半步!
他目光如炬,射向那被重新封盖的井口。
燕迟老夫人明知我去问了秦安口供,却还那么着急封井!看来,她要掩盖的并不是杨氏之死,而是这口井!
姜时絮的目光沉沉落在秦莞手中那截属于少女的掌骨上,又缓缓移至被封死的井口,眼底寒冰凝结。
秦莞顺着燕迟的目光,看向手中的掌骨,声音带着几分肯定。
秦莞这是勘验时发现的一截掌骨。根据骨殖推算,这应是尚未及笄的女子!
燕迟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怒。
燕迟你的意思是这井中还有尸骨,可那日是白枫亲自下的井,若还有尸骨他不可能没有发现。
姜时絮清冷的声音在雨中响起,如同冰冷的刀锋。
姜时絮因为这口井,原本并非枯井,而是一口水井。
她的目光看向秦莞,带着无声的引导。
秦莞瞬间恍然,眼神锐利如刀。
秦莞秦隶也提及过!难道……是有人早在杨氏自尽之前,填了这口井用以掩盖恶行!这样……就谁都发现不了了!
燕迟混账!
燕迟的怒吼如同惊雷,震得油纸伞上的雨水簌簌落下。
燕迟我这就命人重新把井挖开!
一声令下,沉重的木板被粗暴撬开,冰冷的铁锹再次刺入湿漉漉的泥土。雨棚迅速在井口不远处搭起,阻挡着无情的雨水。
天色在挖掘中彻底暗沉下来,夜色浓稠如墨,只有棚内燃起的烛火和火把,在风雨中顽强地跳动,映照着一个个神情肃穆、动作沉重的人影。
一筐、又一筐……沾满湿冷污泥的骸骨被源源不断地从幽深的井底运上来。不再是零星的头骨,而是成堆的、交错的、属于不同少女的骨骼!股骨、肋骨、椎骨……支离破碎,无声地诉说着被掩埋的残忍与漫长岁月。
霍怀信站在棚边,看着地上逐渐堆积如小山的森森白骨,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几次想移开视线,最终却只能死死盯着,浑浊的老眼里蕴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悯和愤怒。
他悄然转过身,肩膀微微抽动了一下,不敢再看。整个紫竹林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中,只有铁锹铲土、竹筐碰撞、沉重的脚步声交织着雨声,仿若一曲无声的悲歌。
棚内,临时搭起的木板上铺着油布。徐仵作和秦莞沉默地站在桌面,用刷子、清水,一点一点,极其小心地洗刷着骸骨上的污泥。冰冷的雨水渗入棚内,寒气刺骨。
数个已然洗净的骷髅头被整齐地排在木桌上,空洞的眼眶在摇曳的烛光下,仿佛在无声地凝视着这迟来的光明。
徐河的眼眶通红,睫毛上凝结的分不清是溅起的水珠还是强忍的泪水。他极其轻柔地刷过一根纤细的尺骨,动作虔诚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每一次清掉一块污泥,都像是揭开一道陈年的血痂。
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极力压抑着喉头的哽咽。这些骸骨……生前该是怎样的鲜活?或许在某个春日扑蝶,在某个夏夜纳凉,对未来充满了懵懂的憧憬……却被永远禁锢在了这口冰冷的井底,化为枯骨。这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
姜时絮依旧撑着那把素白的伞,独自站在棚外的雨幕中。雨水顺着伞沿形成一道道水帘,将她与棚内那沉重如山的悲伤隔开,又仿佛将她包裹其中。
她微微仰起伞沿,任由冰冷的雨点拍打在脸上,带来一丝刺骨的清醒。雨水滑落,混合着她眼角无声渗出的温热,一同流向颈间。
她的目光穿透雨帘,望向棚内那些在烛光下渐渐显出原貌的洁白骸骨。
棚内,秦莞近乎麻木地刷洗着一具少女的头骨。
她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一块尖锐的骨刺划破了她的指尖,殷红的鲜血瞬间涌出,滴落在水中,又迅速在浑浊的泥水中晕开,染红了那根苍白的腿骨。
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依旧固执地、一遍遍地刷着,仿佛要将那沉积了不知多少年的污秽彻底洗净。
姜时絮休息一下吧。
姜时絮不知何时已收起伞,走进了棚里,站在秦莞身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秦莞我不累。
秦莞的声音没有起伏,像一块冰。她低着头,鼻尖泛着不正常的红,嘴唇抿得死紧,全身都在极力压抑着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风暴。
姜时絮俯身,伸手去拿她手中的刷子。
姜时絮剩下的,我来。
秦莞别碰!
秦莞猛地一抬手躲开,动作带着一种神经质的警惕!她抬起头,眼眶通红,里面是翻滚的绝望和滔天的愤怒!
秦莞她们已经受了太多苦!我不能……我不能让任何人再伤害她们!任何人都不行!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破了雨夜的寂静。
姜时絮眼神一凝,猛地出手,一把抓住了秦莞沾满血污和污泥的手腕!
“啪嗒!”刷子掉落水盆,溅起浑浊的水花。
秦莞浑身剧烈一颤,强忍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连日来的压力、愤怒、对受害少女的悲悯与对凶手的极致憎恶,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她猛地挣脱姜时絮的手,几步冲出雨棚,站在冰冷的瓢泼大雨中,指着那幽深的井口,声音嘶哑,带着泣血的控诉。
秦莞为什么——?!
秦莞她们本可以不需要我!她们本应活着!去穿漂亮的裙子,去赏春花秋月,去嫁人生子,去做她们想做的任何事情!她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为什么——?!
秦莞为什么她们会被埋在这暗无天日的井底?!变成一堆冰冷的白骨?!连名字都没有留下!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残忍的人?!怎么会有这般肮脏龌龊的事?!为什么——?!
一声声泣血的质问,如同杜鹃啼血,在凄风冷雨中回荡。她的身躯在雨中剧烈地颤抖,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狂风撕碎的叶子。
姜时絮的心被那声声质问狠狠揪紧,痛楚与愤怒几乎要将她撕裂。她猛地踏入雨中,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她的衣衫。
她快步上前,一把将崩溃的秦莞紧紧抱住!同时,手起掌落,一记精准的手刀劈在秦莞的后颈!
秦莞身体一软,所有嘶喊戛然而止,倒在她怀中。
姜时絮将她冰凉的身体紧紧抱住,俯在她耳边,声音轻若羽毛,却又带着千钧的力道:
姜时絮我知道……我知道。伤害她们的人,一个都不会放过!血债必偿!但你现在是她们唯一的希望,是主心骨!你不能倒下!她们需要你……需要你帮她们拼凑回躯体,需要你帮她们找出真凶,雪洗沉冤!你必须撑住!
晚杏和茯苓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手足无措,泪水模糊了视线。晚杏强忍悲痛,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从姜时絮怀中接过昏迷的秦莞,如同接过一件易碎的珍宝。茯苓慌忙撑起伞,遮住秦莞苍白的面容。
姜时絮对着她们,声音疲惫却不容置疑。
姜时絮带九娘子回房歇着,她……太累了。
“是!”晚杏的声音带着哽咽,抱着秦莞,与茯苓一同快步消失在雨幕深处。
冰冷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姜时絮身上,瞬间浸透了她蓝色的斗篷。她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是泪。
一把宽大的竹伞无声地撑开在她头顶,挡住了冰冷的雨水。
燕迟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侧,雨水同样打湿了他半边肩膀。他低头看着姜时絮被雨水冲刷得毫无血色的脸,看着她眼中深不见底的哀痛与冰封的恨意,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承诺。
燕迟你放心。无论他是谁,无论他现在躲在哪里,就算是天涯海角,十八层地狱,我也会把他揪出来!挫骨扬灰,告慰亡魂!一个……都跑不掉!
姜时絮缓缓转过头,对上他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眼眸。她试图牵动嘴角,挤出一个让他安心的、温婉的笑,却比哭还难看。
姜时絮我知道。
她的声音带着雨水冲刷后的清冷。
燕迟不想笑,就别笑了。
燕迟的目光锐利而包容。
燕迟你的难过,我看的出来。
那强撑的笑容在脸上僵硬地褪去。姜时絮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转身,走回雨棚。
她走到秦莞刚才的位置,毫不犹豫地拿起那把沾着血污的刷子,捧起一根沾满污泥的、细小的腿骨,开始一点一点,极其专注地清洗起来。
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儿,与秦莞之前的疯狂截然不同,却带着同样沉重的哀悼与决心。
燕迟默默地走到她身边。他就这样站着,如同一座沉默的山,为她挡住身后吹来的冷风,无言地陪伴着她。
雨水敲打着棚顶,发出连绵不绝的悲泣。刷子拂过骨殖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棚内显得格外清晰。森森白骨在姜时絮手中渐渐褪去污浊,显露出原本的苍白。
不知过了多久,姜时絮的动作微微一顿,目光落在手中这根纤细肋骨末端一处不易察觉的陈旧裂痕上。她抬起头,看向身旁衣衫湿透却依旧挺立的燕迟,正要开口。
姜时絮殿下……
燕迟却在她目光投来的瞬间,已然明白了她心中所想。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怒火未消,却更添一层锐利的寒光。他微微颔首,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雷霆之势。
燕迟我知道。
无需多言,他转身对着棚外厉声喝道:
燕迟白枫!
白枫属下在!
守在棚口的白枫立刻应声。
燕迟命人搜查想要趁此时出府的人,不得放过!
白枫遵命!
白枫抱拳领命,转身冲入雨幕,身影迅疾如电。
姜时絮望着白枫果断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根带着裂痕的肋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更用力、更细致地继续着手中的工作。
冰冷的雨水顺着棚沿滴落,敲打在洗净的白骨上,发出细微的、如同呜咽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