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脑袋寄放处】——
临时用的正厅内,烛火通明。
十三具少女的骸骨被小心翼翼地拼凑出大致的轮廓,如同十三朵被碾碎后又勉强聚合的苍白之花,无声地陈列在铺着白布的长桌上。
剩下的,是散落在旁的、难以立刻归位的细碎骨渣。
姜时絮裹紧了身上的深蓝色斗篷,独自站在厅堂中央,目光沉沉地扫过每一具残破的骨架。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陈旧气息。烛光在她沉静的侧脸上跳跃,映不出丝毫暖意,只有一片冰封的肃杀。
燕迟走到她身边,刻意放轻了脚步,声音也压得低沉,如同怕惊扰了这些沉睡的亡魂。
燕迟井下的淤泥已彻底清理干净,只剩些实在无法辨认归属的零碎骨片。
他顿了顿,看着姜时絮线条紧绷的侧脸。
燕迟这些骸骨……可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他敏锐地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比之前更沉重的气息。
姜时絮的目光没有离开那些骸骨,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冰冷的确认。
姜时絮都是少女……年纪最大的,恐怕也未及双十。
每一个字都像冰棱坠地。
燕迟的胸腔猛地一个剧烈的起伏,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一股暴戾的杀意瞬间席卷全身,他紧握的拳头指节发出“咔”的轻响,牙关紧咬,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燕迟待我抓到他……
他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将后面血腥的誓言咽了回去,化为更沉重的一句。
燕迟定要他生不如死,血债血偿!
姜时絮剩下的拼接,只能等九妹妹了。
姜时絮终于收回目光,看向燕迟,眼底是深深的疲惫。
姜时絮她今日心神俱伤,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那语气,带着一种对同道者的体恤与保护。
夜色更深,雨势渐歇,唯有寒意不减。外面隐约传来喧哗,很快又归于沉寂。霍怀信裹着一身寒气匆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解气又沉重的复杂表情:“殿下,姜娘子!那秦安披着老夫人那件玄色貂绒斗篷想趁乱溜出府,被我们的人当场拿下了!”
姜时絮对此结果并不意外,只微微颔首。她走到长桌边,目光再次落回骸骨,声音平稳地叙述着自己的观察。
姜时絮霍大人,初步来看,这些死者生前……四肢、肋骨、乃至指骨,均有陈旧性骨折愈合的痕迹。后续更精确的勘验,得等九妹妹了。
她坦诚自己的局限,语气中带着严谨。
霍怀信走近几步,看着那些细小的骨头上留下的愈合痕迹,倒抽一口凉气:“这么多伤?!她们……她们生前莫非都是做苦力的?小小年纪,怎会……”
他实在无法理解。
燕迟走到其中一具骸骨旁,拿起一根明显带有弯曲愈合痕迹的胫骨,指着上面细微的骨痂增生处,声音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冷硬。
燕迟两军对垒,为撬开敌俘之口,刑讯官施以酷刑并不罕见。但……其中有些人,却以折磨本身为乐!他们动用酷刑后,又以名贵伤药精心为其疗伤续命,不为情报,只为延长这‘享受’的过程,反复施虐!
姜时絮依旧沉默着,只是定定地看着桌上那片森然的白。她没有反驳燕迟的话,也不需要反驳。
人心之恶,深渊无底,远超常人想象。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痕迹背后意味着怎样漫长的、非人的折磨。那不仅仅是身体的疼痛,更是灵魂被反复碾碎的绝望。
燕迟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和紧闭的双唇,心头一紧,放下腿骨走到她面前。他伸出手,宽厚温热的手掌稳稳地握住她冰冷的肩膀,微微弯腰,迫使她抬起眼与自己对视。他的目光如同磐石,承载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与承诺。
燕迟我知道这很残忍。但我答应你,一定会将那恶贼绳之以法!让这些隐匿在阴暗处的蛆虫,从此不敢再轻易伸出毒手,为祸世间!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每一个字都敲在姜时絮冰冷的心湖上,激起微澜。她看着他眼中燃烧的、为她为这些冤魂,而沸腾的怒火与决心,那冰封的眼眸深处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她轻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回应了一个字。
姜时絮嗯。
细弱蚊呐,却仿佛用尽了力气。
霍怀信在一旁看得心中忐忑,搓着手问:“殿下,姜娘子,那……咱们还继续干点什么吗?”
姜时絮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姜时絮仵作之术非我所长,强行继续恐有疏漏。还是等九妹妹吧。
霍怀信闻言,愁容更深,压低声音道:“殿下,姜娘子,秦府出了这等……这等骇人听闻、十恶不赦的惊天大案!忠勇侯那边必定会过问!如今案情未明,那秦老夫人今日又那般撒泼撞柱的闹腾……下官是真怕啊!若我们迟迟不能结案,再把这老夫人给气出个好歹来……下官这顶乌纱帽事小,恐连累殿下……”
燕迟冷哼一声,嘴角勾起一丝讥诮。
燕迟就凭她今日撞你那一下的力道和气势,那老太太的身子骨,怕是比霍大人你还要硬朗三分!放心,她今日闹那一出,不过是想‘围魏救赵’,好让秦安趁机溜出去罢了!可惜,老鼠就是老鼠,钻不出这张天罗地网!
霍怀信恍然,随即又惊疑不定:“莫非……莫非行那禽兽之事的,真是那秦安?!”
姜时絮声音清冷。
姜时絮目前只是推测。秦安被擒,是因他试图潜逃,而非直接证据指向他就是井中骸骨的凶手。没有铁证,一切皆有可能。
她保持着清醒的头脑。
燕迟接口道:
燕迟白枫已带人去查杨氏被拐卖的源头,顺藤摸瓜,或有线索。案子要一步步捋清。
他转向姜时絮,语气瞬间放柔,带着不容拒绝的关切。
燕迟你脸色很差。这里阴冷,你不能再待下去了。回去休息,一切有我盯着。
这时,徐河捧着一小截极其细小、颜色也略显不同的碎骨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困惑:“姜娘子!您看看这个!这截小骨形状……跟九娘子先前绘制的那套骨骼图谱上的所有小骨都对不上!”
他递过图谱和骨头。
姜时絮接过那截小小的骨头,又仔细看了看图谱。
姜时絮这应是指骨。
她判断道。
“是啊!”徐河连连点头,“可属下将这截碎骨与每一具骸骨的手骨脚骨都细细比对过了,全……全匹配不上!仿佛凭空多出来一块似的!”
姜时絮摩挲着那截小小的指骨,它的颜色似乎比其他骨头更深沉一点。她沉吟片刻。
姜时絮眼下井中碎骨还未完全清理完毕,或许还有遗漏。待所有碎骨都搜集齐全,再做整体比对吧。届时九妹妹想来也已恢复精神,有她在,定能更快理清头绪。
徐河虽仍有疑虑,也只好点头:“是!”
夜已深沉,寒意更浓。姜时絮拢紧冰冷的斗篷,对霍怀信和徐河道:
姜时絮明日尚有诸多事务,大家都回去歇息吧。养足精神,才好继续。
霍怀信如蒙大赦,连忙拱手作揖:“姜娘子辛苦!殿下辛苦!那下官等先行告退!”说完,立刻示意徐河,两人快步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骸骨之厅。
厅内只剩下姜时絮与燕迟。她裹着斗篷,与他并肩走出门外。桐儿提着灯笼,已在院中焦急等候多时,小脸冻得有些发白。一见姜时絮出来,立刻冲上前,二话不说将一个黄铜小手炉塞进她冰凉的手心。
桐儿娘子!您可算出来了!累坏了吧?快暖暖手!我熬了姜汤,回去就能喝了,驱驱寒气,可千万别着了凉!
桐儿絮絮叨叨,掩饰不住的心疼。
姜时絮低头看着手心散发着暖意的手炉,又抬眼看了看身旁同样衣衫单薄、肩头似乎还带着夜露寒气的燕迟。她几乎没有犹豫,拉过燕迟的手,毫不犹豫地将那只温暖的小手炉塞进了他宽大的掌心。
姜时絮秋雨寒重,更深露凉。你拿着吧。
她的声音平静自然。
燕迟一愣,掌心的暖意让他有些不习惯。他下意识想推拒。
燕迟我行军戍边惯了,从不用这些……
姜时絮拿着吧。
姜时絮打断他,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浅的、带着点无奈的笑意,语气却很坚持,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
姜时絮你若真病倒了……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脸上,声音轻了些许,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意味。
姜时絮可没人能替代你……的位置。
桐儿站在两人中间,看看自家娘子不容置喙的态度,又看看世子殿下微怔的表情,大眼睛眨巴着,满脑子都是“有情况!茯苓姐果然没说错!”的弹幕刷屏。
燕迟低头看着掌中精致小巧、散发着暖意的手炉,又抬眼看向姜时絮被冻得微微泛白的脸颊和她眼中那抹不易察觉的关切,心底那根紧绷的弦像是被这暖意悄然融化了一角。
他低低地、愉悦地轻笑了一声,不再推拒,反而将那手炉更紧地攥在掌心。
姜时絮走了,桐儿。
姜时絮避开他过于灼热的目光,拉起斗篷的帽子,转身步入清冷的夜色。
桐儿是!
桐儿连忙应声,匆匆对燕迟行了一礼,小跑着跟上姜时絮的脚步。
燕迟独自站在空旷的庭院中,身影挺拔如松。他没有立刻离开,只是静静地望着那抹融入夜色的深蓝背影,直到她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
掌心手炉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来,熨帖着常年握剑而生着薄茧的手心,也仿佛熨帖着心底某个冰冷多年的角落。
雨后的夜风格外清冽,吹动他的衣袂。他缓缓抬起手,看着那只精巧的黄铜小炉。炉壁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和一丝淡淡的、独属于她的药草冷香。
恍惚间,记忆被拉回到十八岁的朔西寒冬。因他的鲁莽冒进,无数兄弟血染黄沙。父亲震怒,一顿鞭刑后将他扔进冰冷的柴房思过。
那是怎样刺骨的寒冷啊?从皮肉一直冷到骨髓里,冻得灵魂都在颤抖。他蜷缩在干草堆里,以为自己会那样无声无息地冻死在那个雪夜。
从未想过……多年后的一个同样寒冷的秋夜,会有一个女子,将她的温暖,不由分说地塞进他冰冷的掌心。
他握紧了那只手炉,仿佛握住了寒夜里的唯一星火。那温暖并不灼热,却足以穿透层层坚冰,照亮了记忆深处最幽暗寒冷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