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脑袋寄放处】——
西院。
紧闭的房门隔绝了外界的风雨和喧嚣,屋内烛光昏黄,空气里弥漫着苦涩的药香与清冽的山栀气息。
姜时絮并未卧病,她独立于书案前,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下拉得细长。她的手指抚过书案底部一处极其隐秘的凹槽。
指尖轻按,一块活动木板无声滑开,露出暗格深处一个用厚厚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她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一层层揭开油布,如同剥开尘封多年的伤疤。最终,一个泛黄的卷轴显露出来。
她屏住呼吸,解开系绳,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又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哀悼。
卷轴缓缓展开,尘埃在光线下飞舞。一幅工笔仕女图呈现眼前——画纸已然泛黄,边缘卷曲,但画中女子的神韵却穿越时光,清晰可见。
她身着一袭红裙,本该明艳的颜色在岁月的侵蚀下沉淀出暗沉的悲凉。女子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愁绪,一双清澈的眼眸忧郁地望向画外,仿佛承载着世间所有的委屈与无声的控诉。
杨姨娘。
这是“姜时絮”——那个怯弱、孤苦、却心存善念的少女,在幼年时,偷偷藏起来的画。
姜时絮久久地凝视着这幅画。昏黄的烛光流淌在杨氏温婉却忧伤的脸上,那笑容仿佛穿越了时空,带着无尽的悲悯与哀伤,静静回望着她。
她仿佛在与画中那个早已逝去的、怯弱却善良的灵魂对话: 时絮,你看。 我没有忘记。 那些啃噬人心的黑暗,终将被复仇的火焰……焚尽。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酸涩,将画卷悬挂在书架上方的墙壁。画中杨氏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注视,笼罩着整个房间。
姜时絮桐儿。
她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
姜时絮去备些清茶,一会儿……有贵客临门。
桐儿是,娘子。
桐儿应声,担忧地看了一眼娘子沉静的侧脸,转身去了小厨房。娘子所谓的“风寒静养”,原来是为了这最后的摊牌做准备。
窗外秋雨初歇,寒意更甚。庭院里几株山栀却反常地开得极盛,洁白的花朵在潮湿的空气中散发着浓烈的、近乎悲壮的清香,与屋内的药香交织,形成一种奇异而沉重的氛围。
姜时絮在窗边的桌旁坐下,目光沉静地望向紧闭的院门,等待着审判者的叩响。
“吱呀——” 院门被推开的声音打破了寂静。燕迟与秦莞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姜时絮缓缓抬眸,目光与当先进来的燕迟在空中交汇。那一刹那,燕迟深邃的眼眸中,震惊、探究、了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电光火石般剧烈翻涌!他果然猜到了什么!
秦莞紧随其后踏入院中,熟悉的药香混合着浓郁的山栀花香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看向隔壁——那是她初入秦府时暂居的小院,那时便时常闻到这股独特的味道。
屋内陈设映入眼帘,秦莞心中微微一震。太简陋了。这绝非一个侯府娘子应有的居所。
几件半旧的家具,书架上稀稀落落摆着几本医书,更多的却是些市井话本。靠近书架的矮几上,一盆山栀开得正好,洁白的花瓣舒展。
秦莞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花盆后方——似乎挂着一幅被枝叶半遮半掩的陈旧画轴,看不清面容。
姜时絮已起身,脸上带着惯常的、无懈可击的温婉笑意。
姜时絮九妹妹,殿下,你们来了。坐下歇歇脚吧。
她语气自然,仿佛早已预料。
待两人落座,她将两杯新沏的、氤氲着热气的清茶推至他们面前。
姜时絮忙了这么久,想必口干,解解渴。
秦莞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杯壁的温热,目光却锐利地看向姜时絮。
秦莞这茶汤色清亮,热气腾腾……表姐似乎早知我们会来?
姜时絮但笑不语,只是目光温柔地转向桌上那盆开得正盛的山栀。
燕迟的视线也落在山栀上,开口问道:
燕迟姜娘子似乎……格外钟爱此花?
姜时絮轻轻颔首,目光悠远。
姜时絮嗯,山栀……清白坚韧,暗香长存。
秦莞不再迂回,单刀直入。
秦莞表姐可知,杨姨娘……曾育有二女?
姜时絮唇角的笑意淡去,那层温婉的面具仿佛被这个问题轻轻剥落一层,露出底下沉淀的、冰冷的哀伤。她沉默片刻,抬起眼,那双清冷的眸子此刻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姜时絮知。
如此干脆的承认,反倒让秦莞微微一怔。
秦莞所以表姐所做种种,是为引我与殿下前来,查明此案?
姜时絮轻轻摇头,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疏离感。
姜时絮引你们前来的,并非是我。
她意有所指。
燕迟紧盯着她,抛出试探。
燕迟那姜娘子可知……秦琛心中,另有所爱?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试图剖开她平静的表象。
姜时絮端起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坦然迎上他的目光。
姜时絮知。
秦莞不再犹豫,迅速展开从秦安书房暗室中寻得的那幅红衣女子背影图,举到姜时絮面前。
秦莞表姐可否告诉我,这画中女子……究竟是谁?
姜时絮的目光在画上那抹刺目的红影上停留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她缓缓起身,走到书架旁,轻轻拨开那盆开得正盛的山栀。
遮挡的枝叶移开,那幅被隐藏的陈旧画像终于完整地暴露在昏黄的烛光下——画中女子身着红裙,眉间愁绪萦绕,眼神哀婉,正是杨姨娘!
秦莞的目光如遭雷击,猛地落回自己手中那幅红衣背影图!两幅画,一正一背,一真一影!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
秦莞采荷?!
秦莞惊呼,难以置信地看向姜时絮。
秦莞那背影……是采荷?她……她是杨姨娘的女儿?
姜时絮没有直接回答,她站在杨姨娘的画像前,身影显得有些孤寂。
她的声音悠远而平静,带着一种仿佛在讲述他人故事的疏离感,却又字字句句浸透着沉重的过往。
姜时絮自我爹娘走后,我无处可去,只得投奔秦府。我娘……并非老夫人亲生,故老夫人不喜我娘,连带着也厌弃了我。
她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姜时絮寄人篱下,住着这破落小院。受了委屈,也只敢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府中少爷娘子们看我的眼神,如同看一件碍眼的旧物。
她的目光落在杨姨娘的画像上,那层冰封般的平静终于有了一丝裂痕,流露出真实的痛楚。
姜时絮唯有杨姨娘……她会把省下来的糕点偷偷塞给我,会把自己攒了许久的体己钱塞给我买药。她自己……明明也困在泥潭里,被秦安那畜生磋磨,却还想着分一点微光给我。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模仿着记忆中那个怯弱女孩的语气。
姜时絮那时我总觉得杨姨娘笑起来,像冬日里晒化的雪水,暖暖的。可她……不笑的时候更多,眉间总锁着愁,像化不开的浓雾。
画面一转,她的语气复归冰冷。
姜时絮我身子骨弱,成了秦府的累赘。老夫人一纸文书,便将我远远打发出府,送往道观,任我自生自灭。临行前,只有杨姨娘,偷偷避开人眼,塞给我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她那时自己都朝不保夕……
她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声音里压抑着滔天的怒火。
姜时絮等我再回秦府,却听闻她投井自尽!紫竹林成了禁地!我不信!一个那么鲜活的人、想护着女儿的人,怎么会自尽?
她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逼视着秦莞和燕迟。
姜时絮所以我就查,查到的却是秦安这禽兽不如的东西,竟偷偷拐卖、囚禁了十多个清白少女,供他淫乐折磨!杨姨娘的小女儿……就在其中!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控诉。
姜时絮杨姨娘每每提起她的女儿,眼里会发光!那是一个母亲最深的爱和期盼!可她的小女儿呢?被关在那暗无天日的魔窟里,遭受非人的折磨!至死……都没能再见到自己的母亲一面,感受不到一丝人间的温暖!
她指着画像上杨姨娘哀婉的眼睛,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
姜时絮秦安!他毁了多少家庭!害了多少人命!凭什么还能心安理得地活着?享受着荣华富贵?
她的目光转向窗外,仿佛穿透墙壁看到了采荷忙碌的身影。
姜时絮所以,当我看到采荷……看到她那双和杨姨娘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深处,那刻骨的恨意和冰冷时,我就知道了她是谁!也知道九妹妹和殿下来后,她布下的是什么局!
姜时絮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那沉重的气息仿佛承载着无法言说的悲凉。
姜时絮对采荷而言,仅仅把秦安抓起来,远远不够!秦安犯下的罪孽,罄竹难书!她想要的,是亲手撕开这秦府道貌岸然的画皮,将那些深埋井底的冤屈曝于青天白日之下!她要让世人看清这侯门朱门背后的肮脏!她要替那些惨死的少女,替她的母亲和妹妹……讨回一个真正的公道!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悲悯与苍凉。
姜时絮她们一家……本可以守着那个小小的铺子,过着清贫却安稳的日子。母亲慈爱,女儿承欢膝下……却因为秦安一念之恶,家破人亡,尽数葬送在这吃人的魔窟里。
屋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杨姨娘哀婉的目光仿佛穿透画像,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
姜时絮的目光扫过陷入巨大震惊的秦莞,最终落在燕迟深邃难辨的眼眸上。
姜时絮殿下,九妹妹,引你们入局之人是谁,想来你们已心知肚明。至于与采荷有私情、助她移开镇妖石、提供庇护之人……
她微微一顿,意有所指。
姜时絮你们……也能猜到了吧?
秦莞仍处在巨大的信息冲击中,怔怔地看着画像,眼神复杂难言。
姜时絮不再多言,转身走回桌边坐下,仿佛刚才那番剖心沥血、激荡着血泪的控诉从未发生过。
她说的话半真半假。
真,姜时絮的遭遇是真。
假,她的身份是假,她不是真正的姜时絮。
真正的姜时絮爱笑,笑起来眉眼弯弯。
可阿絮不爱笑。
她端起微凉的茶杯,抿了一口,微垂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所有情绪——那属于阿絮的决绝、属于姜时絮的哀伤,以及那深不见底的孤寂。
放下茶杯,她抬眸,脸上已恢复了那温婉得体的浅笑,语气平静无波。
姜时絮殿下和九妹妹,可还有疑问?
燕迟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灵魂深处那个名为“阿絮”的影子彻底看穿。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燕迟没有。
姜时絮点点头,目光落在杨姨娘的画像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姜时絮这幅画像……你们要带走作为证物吗?可否……留给我做个念想?
这是她能为那个逝去的、真正的姜时絮,留下的唯一慰藉。
秦莞看着画中杨姨娘哀愁的眼睛,又看看姜时絮平静却隐含哀伤的脸,心头百味杂陈,最终只是轻轻点头。
秦莞可以。
姜时絮微微颔首,目光送客。
姜时絮九妹妹和殿下想必还有诸多要事,我便不留二位了。
燕迟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燕迟姜娘子……好生休息。
姜时絮回以一个无可挑剔的、温婉的浅笑,示意桐儿送客。
脚步声远去,院门重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屋内重归寂静。昏黄的烛光下,姜时絮独自站在杨姨娘的画像前。她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画中人哀婉的眉眼、紧锁的愁眉,仿佛想替她抚平那些苦难的褶皱。
她无声地取下画像,如同收起一个沉甸甸的秘密,一个属于两个灵魂的、无法言说的承诺与哀伤。那盆山栀在角落里,依旧散发着浓烈而孤清的香气,如同无声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