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脑袋寄放处】——
晨光熹微,宫阙初醒。姜时絮未曾料到,太后竟会特意点名召见。秦莞奉诏入宫调理太后凤体,这本无需她随行。
可传旨太监那句“太后娘娘想瞧瞧大长公主殿下新认下的两个义孙女”,如同无形的绳索,让她不得不压下心头万般不愿,随着秦莞的车驾再次踏入这深宫禁苑。
福宁宫内殿,药香弥漫,暖炉熏得空气有些滞重。太后半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气色比前两日好了许多,正由陈嬷嬷服侍着用早膳。
她左手端着一只细腻的白瓷碗,里面盛着熬得恰到好处的粳米粥,右手执着小小的瓷勺,缓缓搅动着,袅袅白雾升腾,模糊了她几分神情。
“民女秦莞/姜时絮,恭请太后娘娘万福康安。”两人在殿中站定,盈盈下拜。
太后听到声响,停下手里的动作,瓷勺落在碗沿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她抬起头,目光先是落在前面的秦莞身上,脸上露出慈和的笑意。
太后九丫头来了,快起来,到哀家跟前坐。
语气熟稔,显然对秦莞已是喜爱亲近。
秦莞依言起身,向前走了几步。随着她的动作,一直微垂着头、有意落后半步的姜时絮,完整地映入了太后的眼帘。
“啪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响起!
太后手中的白瓷碗毫无预兆地脱手坠落!温热的粳米粥泼洒在光洁的金砖地上,白花花一片狼藉,瓷碗碎片更是溅开。
“太后!”陈嬷嬷惊呼一声,慌忙上前扶住太后,脸上满是惊惶,“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了?!”她急急地询问,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顺着太后失神凝固的视线,落在了那位刚刚直起身的姜姑娘脸上。
太后仿佛被那目光烫到般猛然回神,脸色煞白,嘴唇微微翕动,喃喃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震颤。
太后像……太像了……怎么会……
那失魂落魄的低语,只有近在咫尺的陈嬷嬷勉强听清一二。
陈嬷嬷心头巨震,却不敢深问,只强压下惊疑,连声道:“太后,您说什么?想吃什么?老奴这就吩咐人去准备?”
太后深吸一口气,借着陈嬷嬷的手臂稳住身形,目光终于艰难地从那张让她心神俱震的脸上移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挥之不去的恍惚。
太后没……没事……哀家手滑了。陈嬷嬷,让人……把这收拾了吧。
陈嬷嬷见她神色稍定,虽满腹疑云,却不敢怠慢,连忙应了一声,匆匆唤宫女进来清理地上的狼藉。
太后九丫头,
太后转向秦莞,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和,只是尾音似乎还带着一丝未散的微颤。
太后扶哀家去里面床榻靠一会儿。
秦莞是,太后。
秦莞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起太后。姜时絮始终垂着眼帘,恭敬地跟在秦莞身后一步之遥的位置,如同一个安静顺从的影子。她眼角的余光扫过地上那一摊刺目的白粥和碎片,心头如同浸入冰水。
太后方才那失态的一瞥,那声梦呓般的“太像了”,如同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她试图维持的平静表象。像谁?答案呼之欲出!
将太后安顿在凤榻上靠着引枕,秦莞取出随身携带的脉枕,柔声道:
秦莞太后,方才有惊扰,民女再为您请一次脉吧,也好安心些。
太后此刻心神不宁,顺从地伸出手腕。秦莞的指尖刚搭上寸关尺,太后的目光却再次不受控制地投向静静侍立在榻畔的姜时絮。
太后你……
太后的声音有些哑,带着探究和极力掩饰下的复杂情绪。
太后便是大长公主新收的另一个义孙女了吧?叫什么名字?
她的目光如同无形的网,细细密密地笼罩在姜时絮身上,试图从那温顺的眉眼和低垂的姿态中,捕捉到一丝属于记忆深处那个人的蛛丝马迹。
姜时絮心念电转,立刻做出最稳妥的反应。她屈膝,更深地福下身去,头颅谦卑地低垂,声音轻柔温软,带着恰到好处的腼腆与拘谨。
姜时絮回太后娘娘的话,民女姜时絮。
每一个字都透着恭顺,每一个动作都竭力诠释着“无害”与“安分”。这是她在宫墙之内赖以行走的保护色。
太后一瞬不瞬地审视着她,殿内静得能听到不远处宫女清理瓷片的细微声响。时间仿佛被拉长了许久,久到姜时絮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撞击着胸腔。
终于,太后似乎在那副极力表现的温顺怯懦下,寻不到她想要的东西,缓缓收回了极具穿透力的目光,声音略显低沉。
太后嗯,起来吧。
姜时絮谢太后娘娘。
姜时絮依言起身,依旧微垂着头,只有袖中紧握成拳的手指,泄露着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恰在此时,秦莞收回了诊脉的手,温言回禀。
秦莞太后娘娘脉象平稳,正是好转之象。只需继续安心服药静养,假以时日,定能恢复如初。
一旁的陈嬷嬷闻言,脸上终于绽放出由衷的喜色,赶忙接话道:“正是呢!太后娘娘今早醒来就说饿了,精神头也好,足足用了半碗粳米粥!这可是多日来的头一遭!都是九娘子妙手回春!”喜悦暂时冲散了方才的疑云。
“圣——上——驾——到——!”袁庆那穿透力极强的通传声再次响起,打破了内殿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
凤榻前的几人连忙起身迎驾。
“儿臣/臣妾参见母后!”皇帝燕淮率先踏入殿内,身后紧跟着皇后赵淑华、素贵妃冯龄素及已成年的成王燕麒。一行人向太后行礼问安。
燕淮的目光扫过榻上气色明显好转的太后,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对着秦莞颔首赞许。
燕淮大长公主果然未曾过誉!九娘子的医术,当真是起死回生,妙手回春!
素贵妃冯龄素立刻笑着附和,眼波流转间带着天然的妩媚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素贵妃那也是陛下慧眼识珠,唯才是举。更兼太后娘娘和大长公主殿下福德深厚,洪福齐天,才使得秦九娘子能在这福宁宫内一展神技,福泽绵延呀。
她的话既捧了皇帝,又暗捧了太后和大长公主,滴水不漏。
皇后赵淑华则显得更为沉稳内敛,她温言提醒道:
赵淑华陛下,母后刚刚醒转不久,大病初愈,还需静养。咱们说话还是轻声些,莫要惊扰了母后心绪才好。
她不动声色地彰显着身为中宫的细心与周到。
燕淮闻言,立刻点头。
燕淮皇后所言极是。
他走到榻前,关切地询问了几句太后的身体情况。
姜时絮随着众人行礼后,便悄然退至殿内最不起眼的角落,极力将自己缩进阴影里,如同一株无声的盆栽。但这并不妨碍她将那几位天潢贵胄的言行神态尽收眼底。
皇帝面上的欣慰笑意下,是深不见底的城府。皇后与素贵妃,一个端庄持重,一个妩媚伶俐,彼此间目光相接时那短暂而冰冷的对峙,无声地诉说着这深宫十几年如一日、浸透了血泪的明争暗斗。
她们都盼着自己的儿子——太子或是成王,能入主东宫,登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以此保全自身及母族的滔天富贵与性命前程。
座,以此保全自身及母族的滔天富贵与性命前程。
姜时絮心中冷笑,如同淬了冰的毒刃。保全?就凭狗皇帝当年为了皇位密谋篡位,他会甘心将手中染血的权柄,轻易交给任何人吗?哪怕是他的儿子?
太子和成王,一个非他亲生却占着储君名分,一个也非他亲生,在他眼中,恐怕都不过是可堪利用的棋子,甚至是需要防备的潜在威胁!
更何况……姜时絮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随着燕迟进来、此刻正安静跪在稍后位置的燕离。
他今日罕见地穿了一身釉蓝色云锦暗纹华服,衬得身形愈发挺拔修长,平日里总带着几分慵懒随性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用玉冠束起,敛去了那份玩世不恭,眉眼间竟显出几分清贵疏朗的世子气度。
这位才是狗皇帝真正属意的“棋子”吧?一个流落在外、毫无根基、易于掌控的亲儿子。一个完美的傀儡。
呵,皇家……姜时絮眼底的讽刺几乎要凝成实质。父亲曾言,皇家水深,污秽不堪。儿时的她懵懂不信,只觉那金銮殿光芒万丈。
而今,这一路行来,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阴谋与血腥的浑浊气息,每一寸金砖都浸透了无辜者的泪水与枯骨。这看似恢弘壮丽的宫阙,内里早已腐朽不堪,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燕离……也不过是这盘血腥棋局中,一颗身不由己、稍显可怜的可悲棋子罢了。
皇帝探视完毕,起身准备离去。走到殿门处时,他脚步一顿,目光精准地落在跪在最前方的燕迟身上,语气带着帝王特有的威严。
燕淮七郎,一会儿来紫宸殿,朕有事与你商议。
燕迟是,陛下!
燕迟沉声应道。
帝后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燕迟起身,目光自然而然地投向角落里那个努力淡化存在的身影。隔着殿内尚未散尽的凝重气息,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悄然相接。
燕迟向她轻轻点了点头,眼神沉稳而坚定,无声地传递着一份力量。姜时絮微微抿唇,迅速掩盖眼里的情绪,也向他极轻地颔首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