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脑袋寄放处】——
姜时絮垂眸,冰冷的视线落在死死环抱自己双腿的手臂上。那双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又在微微颤抖,带着一种孩童祈求庇护般的惶恐,与方才挥刀杀人时的狠戾决绝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对比。
林间的风卷起枯叶,贴着地面打着旋儿掠过脚边,发出簌簌的轻响。四周弥漫着血腥气和瀑布的轰鸣。
姜时絮沉默了数息,声音如同冻结的湖面,听不出丝毫波澜。
姜时絮松开。
元芜非但没松,反而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抱得更紧,脸颊死死贴着那湿冷粘腻的裙摆,泪水汹涌而出,浸透了布料。
元芜我不!阿絮姐姐……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她呜咽着,压抑多年的委屈和骤然决堤的思念混着巨大的恐慌汹涌而出。
元芜当年……当年你走得好突然……我找了好久好久……找遍了边境的部落……可他们都说……都说你不会回来了……再也找不到了……
那些被她刻意深埋、甚至刻意遗忘的依赖与温暖,在认出眼前人的瞬间彻底冲垮了心防。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北代公主,只是一个迷途多年、终于抓住一丝熟悉暖意的孩子,再不肯放手。
姜时絮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终究没有踢开她,只是语气依旧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
姜时絮当年我本就只是个过客,离开是必然。至于现在……
她语气加重,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落。
姜时絮你做的事,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能抹平的。
她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那两个无辜的侍卫,他们的命,在狗皇帝眼中,恐怕真的抵不上北代公主一根头发丝的分量。这就是权力的冰冷与残酷。
元芜的哭声猛地一滞,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试图弥补。
元芜我……我可以给他们家人很多很多钱!黄金!宝石!让他们一辈子都花不完!让他们……
姜时絮钱能买回人命吗?
姜时絮打断她,声音低沉却如同重锤,敲在元芜的心上。
姜时絮元芜,你在北代王宫的金丝笼里待得太久,久到忘了,人命,从来不是能用金银来衡量的东西。
元芜抱着她腿的手臂颓然松开,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她泪眼婆娑地仰望着姜时絮,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无助。
元芜那我该怎么办……阿絮姐姐,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才能弥补?才能……才能让你原谅我?
这一刻的她,脆弱得不堪一击。
看着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姜时絮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记忆深处那个怀抱受伤小兔、眼泪汪汪的女孩的影子,与眼前这个沾满无辜者鲜血、骄纵狠戾的公主形象剧烈地重叠、撕扯。
终究,权力与无底线的宠溺,磨平了那些柔软,滋长出致命的毒刺。
姜时絮该怎么办,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姜时絮移开目光,望向幽深的林间,语气淡漠,却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疲惫。
话音刚落,异变陡生!
“锵——!” “啊——!”
远处密林深处,骤然传来兵刃相交的脆响与女子凄厉的惨呼!紧接着,便是慌乱的奔跑声和沉重的喘息!
姜时絮眸光倏地一凛,刚要转身查看,就见之前分头去搜寻她的两名侍女,此刻浑身浴血、狼狈不堪地跌撞着从林子里冲出!她们身上的伤口狰狞,其中一个肩膀甚至被撕开一大片皮肉,鲜血汩汩涌出!
而在她们身后,一头体型壮硕、目露凶光的灰狼,正咆哮着紧追不舍!那狼的左耳缺了一角,显然经历过不少厮杀,此刻双眼赤红,涎水顺着獠牙滴落,死死盯着前方的猎物,散发着浓烈的嗜血气息!
“公主!快走啊!”当先那名伤势稍轻的侍女凄厉嘶喊,竟不顾自身安危,猛地停下脚步,转身挥舞着从侍卫尸体旁捡来的短刀,试图阻挡那疯狼,为元芜争取一线生机!
元芜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场面吓得魂飞魄散,脸色惨白如纸,惊恐地尖叫一声,身体的本能让她下意识地就往唯一能带来安全感的姜时絮身后缩去!
姜时絮眼神瞬间冰寒!方才心神被元芜牵扯,竟没察觉到还有这等凶物悄然靠近!这狼的状态明显不对,狂暴嗜血,显然是被人做了手脚,冲的就是元芜!
姜时絮看来,想让你死的人,倒还不止我一个。
姜时絮声音冷冽如刀,侧身一步,将瑟瑟发抖的元芜严严实实护在自己身后。
姜时絮躲好!
话音未落,她足尖已闪电般勾起地上元芜掉落的那柄刀!刀柄入手沉重冰冷,带着浓烈的血腥气。
姜时絮手腕一抖,刀锋划破空气,带起一道凄厉的破风声,映着林间斑驳的光影,如同一道淬炼的寒月,悍然迎向扑杀而来的疯狼!
刀光凛冽! 姜时絮的身影如穿花蝴蝶,又似鬼魅飘忽!她并没有选择与这畜生硬碰硬,而是将身法催动到极致,每一次闪避都妙到毫巅,手中的刀化作一道道致命的流光,精准无比地劈、削、刺、撩,目标直指疯狼的眼睛、咽喉、关节等要害!
刀锋过处,带起蓬蓬血雾!灰狼的嚎叫愈发凄厉狂躁,攻势却因疼痛和要害受袭而渐渐迟滞!
不过短短十几个呼吸,那原本凶悍异常的灰狼已被姜时絮凌厉的刀法和诡异的步法逼退了数米之远,身上遍布伤痕,凶焰大减!
然而,这畜生狡猾异常!它似乎看出姜时絮不好惹,赤红的眼珠一转,竟猛地舍弃了眼前的强敌,后腿发力,朝着躲在姜时絮身后、惊恐万状的元芜猛扑过去!赫然是欺软怕硬,要挑最弱的下手!
元芜小心!
元芜吓得闭眼尖叫。
姜时絮冷哼一声,眼中寒芒爆射!她根本没有丝毫犹豫,手腕猛地一抖,那柄染血的刀如同离弦的劲弩,带着刺耳的破空声脱手飞出!
噗嗤——!
一声沉闷的利刃入肉声响起!
刀锋精准无比地贯入灰狼的咽喉!巨大的冲力带着那庞大的狼躯向后倒飞出去数尺,重重砸在地上!
灰狼四肢剧烈抽搐了几下,口中涌出大量血沫,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天空,最终彻底失去了气息!
电光火石之间,危机解除!
姜时絮身形未停,一步掠至元芜身前,看也不看地上垂死挣扎的狼,伸手一把抓住元芜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动作干净利落,行云流水,仿佛只是拂去一片落叶。
元芜惊魂未定,呆呆地看着姜时絮近在咫尺的侧脸,又看向地上那已然毙命的凶兽,心中翻江倒海,五味杂陈。当年是这个人挡在她身前击退刺客,给她温暖和教导;如今,在她犯下大错、甚至差点害死对方之后,这个人依旧……毫不犹豫地再次挡在了她身前。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如同擂鼓般从林间传来,迅速逼近!
元芜燕少帅!
元芜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失声喊道,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
姜时絮闻声回头,眼前玄色身影一闪,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来人,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拉入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
一双坚实有力的手臂如同铁箍般紧紧将她拥住,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紧贴着自己后背的胸膛在微微颤抖,剧烈的心跳声透过衣衫传来,砰砰作响!
燕迟你没事……
燕迟的声音低沉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震颤和后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
燕迟……太好了!
所有的惊险、算计、冰冷,仿佛在这一刻被这个滚烫的怀抱短暂地驱散。姜时絮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紧绷的身体也软了下来。
她没有挣扎,任由他抱着,甚至抬起手,轻轻拍抚着他宽阔的脊背,带着安抚的意味。
姜时絮我没事。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难得的柔和。
姜时絮真的没事。你先松开些,勒得我快喘不过气了。
燕迟深吸一口气,这才缓缓松开手臂,但视线却如同最锐利的鹰隼,迅速扫过全场:地上毙命的疯狼、两名浑身是血、惊魂未定的侍女,最后,那目光才重重地落回姜时絮身上,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逡巡了好几遍,确认她除了衣衫湿透沾染了些尘土和草木碎屑外,并无明显伤痕,眼底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焦灼才终于缓缓褪去,化作一声劫后余生的沉重叹息。
姜时絮这狼是冲着元芜公主来的。
姜时絮平复了一下呼吸,指着地上咽喉插刀的狼尸,语气恢复冷静。
姜时絮有人要杀她。
她的目光转向那两个侍女,锐利如刀。
那两个侍女接触到她的视线,如同被毒蛇盯上,齐齐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就想往后退。
姜时絮不再看她们惊恐的表情,径直走到其中一名头发散乱、肩膀受伤的侍女面前。那侍女吓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动弹。
姜时絮伸出手,指尖在那侍女的发髻间看似随意地一拈,取下一小团粘着些许毛发、散发着奇异甜腥气味的粘稠之物。
她后退一步,将指尖之物递到燕迟面前。
燕迟只看了一眼,神色瞬间阴沉如水,声音冷得像结了冰。
燕迟兽饵。
他接过那团东西,指尖碾开一点,浓郁的腥甜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奇异香气弥漫开来。
燕迟而且是加了料的烈性兽饵。
姜时絮是。
姜时絮走到依旧惊魂未定的元芜身边,无视了她眼中的复杂神色。
姜时絮公主,得罪了。
她开始仔细检查元芜的衣领袖口、发髻首饰。
元芜此刻异常乖顺,任由姜时絮动作,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
片刻后,姜时絮收回手,目光再次投向那名被取下兽饵的侍女,眼神锐利如刀。
姜时絮看来,只有这个侍女身上有。
方才这侍女一直紧随元芜左右,位置极近,难怪那疯狼放弃了其他人,直扑元芜!
“奴婢没有!奴婢冤枉啊!”那名被点出的侍女脸色瞬间惨白如死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地朝着元芜连连磕头,额头撞在枯叶碎石上,瞬间一片青紫,“公主明鉴!奴婢真的不知这东西怎么会在奴婢身上!定是……定是有人趁乱栽赃陷害奴婢!求公主为奴婢做主啊!”
元芜看着跪地哭嚎的侍女,又看看姜时絮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一时心乱如麻。方才这侍女确实拼死挡在她身前试图阻拦疯狼,可那从她身上搜出的兽饵又如同铁证……她下意识地看向姜时絮,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求助。
姜时絮却没有看她。她修长的指尖捻起一点方才取下兽饵时沾染的少许粉末,凑到鼻尖轻轻一嗅,黛眉微蹙。
姜时絮这兽饵里混了西域特产的迷迭香提炼的香精,气味虽淡,但对猛兽有着近乎疯狂的引诱效力。寻常途径根本弄不到这种东西。
她抬眸,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钉在那侍女身上。
姜时絮你说你没有,那东西为何独独出现在你身上?方才一路奔逃,混乱之中,能有机会将这种东西悄无声息放到你发髻深处而不被你察觉的,又能有谁?
那侍女被问得哑口无言,嘴唇哆嗦着,眼神慌乱地四处乱瞟,忽然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奴婢……奴婢想起来了!方才奴婢们去找姜娘子时,在路上……被徐将军撞了一下!徐将军还问了奴婢公主殿下去了哪里……说太子殿下很关心公主,让公主不要走远了……然后……然后就匆匆走了!定是……定是那时他趁机放在奴婢身上的!”
徐将军?北代大将军徐常?燕迟与姜时絮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燕迟是非曲直,自有公断。
燕迟沉声道,目光扫过地上狼尸与两名侍女。
燕迟先把人带回去,严加看管!封锁此地!
立刻有亲兵上前,扶起受伤的侍女,并严密地看住那名嫌疑最大的侍女。元芜也被另一名亲兵小心搀扶起来,只是脸色依旧苍白惶然。
一行人沉默地朝着林外马匹处走去。气氛压抑而沉重。
姜时絮落后燕迟半步,低声问道。
姜时絮陛下不是让你在南苑伴射吗?可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燕迟的出现,绝非偶然。
燕迟侧过头,眉头紧锁,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凝重。
燕迟元弘太子不见了。陛下震怒,命我带人立刻搜寻。
姜时絮心头猛地一跳。
姜时絮元弘太子怎会不见?他们不是与太子一同赏花吗?
燕迟五公主那只小雪狐突然发狂,窜入林子深处。元弘太子自告奋勇去追,结果……一去不回。他身边的侍卫等了许久不见人,才慌忙上报。陛下已命南苑卫队全面搜索,我也被派出来寻找踪迹。
两人的对话并未刻意压低,走在前面的元芜听得不甚真切,只模糊捕捉到“元弘太子”、“不见了”几个字眼,顿时如遭雷击!
元芜太子哥哥?!太子哥哥怎么了?!
元芜猛地挣脱亲兵的搀扶,踉跄着转过身,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惶。
姜时絮别急,
姜时絮快步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姜时絮只是暂时未见踪迹,并非有事。燕迟正在找他,一定会找到的。
她看着元芜眼中几乎要溢出的恐惧,补充道。
姜时絮他方才去追雪狐了,或许只是迷路。
然而,元芜此刻哪里听得进安抚!太子哥哥是她在这冰冷宫廷里唯一真心依赖的亲人!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推开姜时絮的手,不顾一切地朝着林外停马方向发足狂奔!
姜时絮与燕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更深的凝重与急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