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寄放处】——
姜时絮敛衽转身，低眉垂目。
姜时絮民女参见太子殿下。
玄色蟠龙纹的袍角停在眼前尺许之地。燕彻的目光在她身上蜻蜓点水般掠过，随即落在她身侧的燕绥身上。他抬手，掌心落在孩童柔软的发顶，动作看似温和，指尖却带着玉扳指的凉意。
太子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情绪。
燕彻绥儿很乖，只是不善言谈，没想到姜娘子倒是与绥儿能聊上几句。
姜时絮依旧垂着眼。
姜时絮九殿下天资聪颖，只是需些时日静待花开罢了。
燕彻辛苦。
燕彻收回手，两个字平淡无波，听不出是客套还是别的意味。他不再多言，只撂下一句“孤去向太后请安”，便径直越过她们，玄色的身影融入回廊深处的光影里，留下一片沉滞的寂静。
姜时絮望着那消失在朱红廊柱后的背影。她低头，对上燕绥不安仰起的小脸，唇角牵起一丝安抚的笑意。
姜时絮绥哥儿，方才那鸟儿飞得真快，咱们去瞧瞧它飞到哪片云彩后面躲猫猫了，可好？
燕绥用力点头，小手主动拉住她的食指。
姜时絮好。
姜时絮轻声引导。
燕绥抿了抿唇，小脸绷紧，片刻后，一个极轻却清晰的音节终于溢出唇齿。
燕绥……好。
————————
牵着燕绥回到暖阁，岳凝正从里面掀帘探出头来，脸上带着急切的笑意。
岳凝哎哟！你们可算回来了！太子哥哥刚说了绥哥儿开口的事儿，太后欢喜得坐不住，催问了好几回了！
话音未落，太后已被秦莞小心搀扶着迎了出来，大长公主紧随其后，两位尊贵的老妇人脸上都带着掩不住的惊喜与期盼。
姜时絮轻轻抚了抚燕绥的后背，柔声鼓励。
姜时絮绥哥儿？
小小的身影往前挪了半步，仰着头，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太后，嘴唇嗫嚅了几下，才鼓足勇气，声音细如蚊蚋，却字字清晰。
燕绥皇……祖……母。
太后哎！
太后瞬间红了眼眶，一把将小家伙搂进怀里，声音都带了颤音。
太后哀家的好绥哥儿！皇祖母听见了，听得真真儿的！
满是皱纹的手轻抚着孩子的脊背，唯恐用大了力气。
姜时絮在一旁温言道。
姜时絮绥哥儿，让凝儿姐姐和莞儿姐姐陪你玩会儿？姐姐一会儿就来寻你。
燕绥依赖地看了姜时絮一眼，乖巧点头。
燕绥嗯！
岳凝笑嘻嘻地上前牵过他。
岳凝走喽，让你见识见识凝儿姐姐的本事！
大长公主含笑叮嘱。
大长公主仔细着点，别磕碰着。
看着两大一小三个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外，暖阁内的气氛沉静下来。太后脸上的喜色稍敛，转向姜时絮，眼中是深切的忧虑。
太后絮丫头，小九这病……当真算是好转了？
姜时絮沉吟片刻，选择实话实说。
姜时絮回太后，绥哥儿的病症，根源在于惊惧过度导致的情志郁结深埋于心。推拿汤药，乃至今日开口，皆是拨开表象，暂得舒缓。然而……
她顿了顿，语气凝重。
姜时絮心结若如顽石不除，郁气盘桓于内，恐有反复之虞。
大长公主眉心紧蹙。
大长公主难道就没有根治的法子？
姜时絮心病终须心药医。
姜时絮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两位老妇人心里。
姜时絮郁结不散，终究难复常人之态。
太后深深叹了口气，眼中泛起泪光。
太后哀家明白……那孩子，是生生看着他母妃被人……那般惨状烙在心底，怎么能……
她拭了拭眼角，复又殷切地看向姜时絮。
太后说来也奇，小九自见了你，便格外亲近。絮丫头，你若愿意，哀家便将绥哥儿托付给你照看一二。只盼你能……慢慢引他，解开那死结。不拘用什么法子，总要试试。
姜时絮屈膝，郑重一礼。
姜时絮时絮定当尽心竭力，不负太后所托。
大长公主好了好了，
大长公主上前扶起姜时絮，又去搀太后。
大长公主絮丫头既应下了，你也宽宽心，快坐下歇着吧。
恰在此时，一阵急促却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帘栊一响，燕迟挺拔的身影携着殿外微凉的空气闯入暖阁。他目光飞快扫过众人，落在那抹樱粉色身影上时，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安定，随即躬身行礼。
燕迟皇祖母金安，姑祖母安。
太后起来起来，
太后见他来，脸上忧色稍退。
太后可是陪圣上议完事了？快坐下喝口热茶暖暖。
燕迟并未落座，神色肃然。
燕迟孙儿此来不宜久留。孙儿是奉旨，来接永慈郡主……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转向姜时絮，声音沉笃。
燕迟……和阿絮出宫。
大长公主出宫？
太后与大长公主俱是一愣。
太后这又是为何？
燕迟言简意赅。
燕迟京城又出了命案圣上钦点永慈郡主协助刑部断案。
太后蹙眉。
太后命案惊动圣上……看来非同小可。那絮丫头……
她疑惑地看向姜时絮。
太后她为何也要同去？
燕迟上前半步，姿态坚定。
燕迟姜娘子心思缜密，颖悟过人，此前曾数次助孙儿勘破迷雾。此番案情复杂，或有需借重之处。皇祖母放心，
他掷地有声。
燕迟有孙儿在侧，定护阿絮周全！
大长公主护她周全？
太后尚未开口，大长公主已一声冷哼，凤目斜睨着燕迟。
大长公主你这话，姑祖母听着耳熟。若真能护她周全，北代公主设局那回，我们絮儿何至于涉险？
燕迟被戳中旧事，脸上闪过一丝赧然，却并无闪躲。
燕迟姑祖母教训的是。北代之事，是孙儿一时失察，疏于防范，连累阿絮身陷险境。此乃孙儿之过，绝无下例！
他抱拳躬身，语气斩钉截铁。
大长公主哼！
大长公主的冷哼里依旧透着不放心。
大长公主话说得漂亮，若万一有个闪失，受苦的可是我们絮儿！
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姜时絮终于开口，声音温和平静，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姜时絮祖母，我不苦。
她抬眼，目光澄澈地望向身旁神情紧绷的燕迟，唇边漾开一抹浅淡却真挚的笑意。
姜时絮这些时日，清闲自在，倒觉得骨头都懒了。
大长公主被她这“清闲自在”堵得一时语塞，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终究是心疼多过责备。
大长公主你这丫头，心比天大！
太后看着眼前这神色各异却又隐隐牵连的几人，心中已然明了，无奈又带着点纵容地摇头笑了笑。
太后行了行了，倒是我们两个老家伙瞎操心了。
她摆摆手，对燕迟道。
太后去吧，正事要紧。
燕迟与姜时絮齐齐行礼：“是，孙儿/民女告退。”
太后慢着，
太后又叫住他们，目光落在燕迟身上，带着不容置喙的叮嘱。
太后小七，絮儿可是你执意带走的。记住你的话，她若少了一根头发丝儿，哀家唯你是问。
燕迟再次深深一揖，姿态恭谨，承诺却重若千钧。
燕迟孙儿谨记，定不负皇祖母、姑祖母所托！
两人再次行礼告退，转身去寻秦莞。
待那两道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大长公主立刻指着燕迟消失的方向，冲着太后抱怨。
大长公主你瞧瞧！小七这小子就这么把人拐跑了！絮儿性子温顺，我原想着给她物色个性子绵软些、知情知趣、会疼人的。小七那性子，硬邦邦的，带兵打仗是一把好手，可这儿女情长上的细腻心思，他能懂几分？絮儿跟了他，岂不是要遭罪？
太后端起炕几上的粉彩盖碗，慢条斯理地撇着浮沫，眼底却蕴着洞察世情的了然笑意。
太后你啊，就是‘不痴不聋，不做家翁’。他们两个小的，既然打定主意在我们跟前装糊涂，咱们何必戳破？权当不知便是了。急什么？等他们自个儿兜不住，着急上火的时候，自然会巴巴地来找咱们讨主意。
她呷了口温热的茶，气定神闲。
太后放心，听我的，错不了。
大长公主撇了撇嘴，虽被劝住，心里那点担忧却未全消，只低声嘟囔。
大长公主也就你沉得住气。我这心里啊，替絮儿悬着。小七人是顶好，忠心报国，英武不凡。可他那性子……哎，太刚太硬了，又常年混在军营里，跟那些糙汉子一处，哪里懂得什么叫温存体贴、嘘寒问暖的儿女情长？
太后放下茶盏，白瓷底轻轻磕在紫檀炕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她看着这位性情刚烈却也耿直的大长公主，脸上带着过来人的通透。
太后你呀，操心太过。时絮那孩子看着柔似蒲柳，内里却自有章程。若非她自个儿愿意，就凭小七那牛犊子似的性子，能勉强得了她？再说了，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太后小七待絮丫头那份心思，明眼人谁瞧不出来？方才他进来时，那眼神……恨不得粘在絮丫头身上，那份紧张关切，可不是装模作样能扮出来的。
大长公主想起燕迟进门时那下意识寻找姜时絮的眼神，以及那句脱口而出的“护她周全”，哼了一声，语气稍缓。
大长公主紧张有什么用？过日子，光紧张可不行，得落到实处才行！北代那回就是教训，若不是絮儿自己机警过人，后果……哼！
太后吃一堑长一智。
太后悠悠道，目光望向殿外悠远的天空。
太后小七那孩子，经了上次那遭，只会加倍把絮儿搁在心尖上。往后啊，咱们就且放宽心，看着这两个孩子的缘分如何走下去吧。
她顿了顿，话锋似是无意一转，带着一丝悠远的叹息。
太后说来也怪……我瞧着絮丫头这眉眼轮廓，不知怎地，总想起当年的江太傅……尤其是抿嘴浅笑时那神态……
大长公主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杯盖与杯沿轻轻碰了一下，发出细微的磕碰声。她垂下眼帘，掩饰住眸底骤然翻涌的复杂暗流，沉默片刻，才轻轻喟叹一声。
大长公主是有几分肖似……江家当年那场祸事……终究是朝廷的一大憾事。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沉沉的回忆。
大长公主可怜那一家老小，阖府上下……
她摇了摇头，似是不忍再说下去。
大长公主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连那刚满六岁的小丫头，也……哎，若是那孩子还在人世，也该有絮丫头这般年纪了吧？可惜……当真是可惜了……
太后没有再应声。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保养得宜的手紧紧攥着那只温润的玉色茶杯，指节微微泛白。
杯中清澈的茶水，映着殿内摇曳的烛光，微微晃动着，荡开一圈又一圈细密无声的涟漪，仿佛映照着那深埋于岁月尘埃之下、无人敢轻易触碰的血色过往。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