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脑袋寄放处】——
姜时絮看着张洞玄那双明明闭着,却诡异地精准“锁定”自己方位的眼眸,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带着洞穿意味的弧度。她站起身,纤细的身影在昏黄的牢狱灯光下投射出一道清冷的轮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装腔作势的所谓“仙人”。
姜时絮京中盛传,世子殿下性情冷峻,不近人情。
她的声音不高,清凌凌地回荡在死寂的牢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姜时絮他今日却肯屈尊降贵,专程来这污秽不堪的天牢深处,吩咐你这阶下囚梳洗干净再出来见人……
她微微顿了顿,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在张洞玄强自镇定的脸上。
姜时絮如此用心,如此‘体贴’,除了太后、圣上与睿王这几位至亲,能让世子这般破例屈尊的……
姜时絮上前一步,蹲下身,与张洞玄那张脸几乎平视,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锋芒。
姜时絮……恐怕,唯有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了。我说得对么,张相士?
张洞玄脸上的惫懒油滑瞬间凝固,如同被冻住的泥塑。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喉头滚动,干笑了两声,带着明显的干涩和讨好:“姜……姜娘子真是……天资聪颖,慧眼如炬啊!呵呵……”
姜时絮却不再看他那故作镇定的表情,反而又凑近了些许,樱唇几乎贴到了张洞玄那只沾着灰泥的耳朵边。一个极其细微、唯有两人能闻的气流拂过耳廓,带着冰锥般的寒意,轻轻吐出几个字。
姜时絮张相士……
她声音轻如鬼魅低语,却带着致命的穿透力。
姜时絮心口剜肉留下的旧伤……这些年,夜深人静时,还疼得厉害么?
话音落下的瞬间,姜时絮藏在宽大袖中的手腕闪电般一翻!一道细微如毫芒、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的银光,带着刺骨的寒意,直刺张洞玄眉心祖窍!
“呃啊——!” 张洞玄如同被滚油泼面,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他整个人像一只受惊的虾米猛地弹跳起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墙上!那双一直紧闭、只露出眼白伪装失明的眼睛,在极致的恐惧刺激下,“唰”地一下猛地睁开了!
他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瞪着面前神色依旧平静如水的姜时絮!那眼神,如同白日见鬼!
“你……你……”他指着姜时絮,手指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声音嘶哑扭曲,“你这个小女子!心肠怎么比……比那世子还要狠毒啊!”
姜时絮望着他那浑浊眼白中间终于暴露出来的、因惊恐而剧烈收缩的瞳孔,语气依旧温和得如同春风拂柳,却字字如冰。
姜时絮张相士,戏,也该演够了。还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么?
张洞玄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破败的风箱剧烈起伏。他死死盯着姜时絮的脸,如同盯着一个从地狱爬出的索命修罗。几息之后,那满眼的惊骇渐渐被一种认命般的颓然取代。他颤抖着伸出手指,撑开自己那双因常年伪装而布满褶皱的眼皮,用力地转动了一下眼球。
浑浊褪去,露出了一双虽然布满血丝、却异常清亮的眸子!那眼神里残留着惊魂未定,却也透着一丝被戳破后的狡黠和市井气。
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笑容:“我靠这招行走江湖多年无人识破,姜娘子是怎么看出来的?”他心有余悸地瞥了一眼姜时絮的袖子,仿佛那里随时会再飞出一根致命的银针。
姜时絮光影。
姜时絮直起身,动作优雅地拂了拂裙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平淡无波。
姜时絮你虽极力模仿盲者以耳辨位,但细观之下,你瞳孔对光线的细微变化仍有反应,尤其当光源移动时,你下意识调整头颈的角度过于刻意。至于藏瞳术……
她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嘲。
姜时絮不过是强行挤压眼轮匝肌及周边经络,使瞳孔上翻隐匿于上眼睑之后的小把戏。奉劝一句,此术伤及目筋血脉,长此以往,假盲终成真瞎。
张洞玄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脸上的谄笑彻底僵住:“连藏瞳术你都道?”
姜时絮略知一二。
姜时絮的目光越过他,投向牢房深处更浓的黑暗,语气陡然转冷,如同冰封的湖面。
姜时絮闲话休提。八年前,观音镇的案子,你为何会卷入其中的?
张洞玄自从听到那句仿佛能窥破他心底最隐秘伤痛的耳语,又亲身领教了那毒蛇吐信般的银针,早已被吓得肝胆俱裂,对眼前这位看似柔弱的姜娘子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
他下意识地挪动着身体,让自己尽可能远离姜时絮,几乎要缩到牢房另一个角落里去。那张脸上的油滑狡黠荡然无存,只剩下苍白和惊惶。
“我……我不敢说谎!绝对半点不敢隐瞒!”他声音发颤,举起三根手指,“您想知道什么,我……我全说!”他生怕迟疑半分,那冰冷的手指就会再次伸过来,把他心口尚未痊愈的旧痂再次血淋淋地撕开!
姜时絮你可知,当初沈寺卿为何会力排众议,认定你绝非真凶,甚至不惜将铁证如山、嫌犯认罪的案子定为疑案?
姜时絮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压迫感。
张洞玄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感激和苦涩的复杂神情,他深吸一口气: “因为在命案发生之前……我就已经是个……废人了!”
他猛地扯开自己那件脏污不堪、散发着酸臭气味的破旧道袍!动作之大,几乎要将整件衣服撕裂!
昏黄的灯光下,一片狰狞可怖的景象暴露在众人眼前!
在他左胸心口的位置,赫然横亘着一道足有巴掌长短、如同蜈蚣般扭曲凸起的深褐色疤痕!那疤痕深嵌入肉,边缘皮肉萎缩翻卷,呈现出一种极度不健康的深褐色,与周围松弛灰暗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丑陋得令人心悸!这道疤,如同一道永恒的烙印,深深刻在他干瘦的胸膛上。
燕迟和秦莞脸色皆是一变,目光凝重地盯着那道可怖的伤痕。姜时絮的视线也落在那疤痕之上,眼底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涟漪荡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面上依旧波澜不惊。
秦莞立刻上前几步,医者的本能让她暂时抛开了环境的不适。她隔着一段距离仔细审视那道疤痕,指尖极其小心地在疤痕周围按压、探查。片刻后,她抬起头,声音带着专业的冷静和不容置疑的结论。
秦莞伤口周围皮肉收缩严重,以致血脉不畅,左胸肌肉已经萎缩,距今已有七年以上。
张洞玄听着秦莞精准的描述,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声音嘶哑:“我被抓时就已经有了这个伤疤,案卷中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他们还是把我当做行凶人关了起来。”他声音里充满了悲愤和冤屈。
秦莞转向燕迟,语气斩钉截铁。
秦莞以这疤痕的长度和深度,已经伤及左臂经络,他的确无法完成剥皮这么复杂的杀人手法。
燕迟剑眉紧锁,目光锐利如鹰隼,并未完全释疑。
燕迟那若他只是谋划,行凶者另有其人呢?
“诶!?”张洞玄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地上蹦了起来,指着燕迟,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你小子什么意思啊?之前好吃好喝的哄我说是要给我翻案,现在看了我这个伤疤怎么翻到凭空捏造出我有同伙了呢?!”
他叫嚷着,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燕迟脸上,但当余光瞟到一旁姜时絮那双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的眼睛时,他的声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瞬间蔫了下去,只敢愤愤不平地嘟囔几句。
姜时絮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张洞玄的牢骚。
姜时絮你既自认无辜,当初为何要装作瞎子?在道观蒙冤时尚可说是掩人耳目避祸,为何进了刑部天牢,明知自己是被冤枉,还要继续装下去?
张洞玄被她问得一噎,旋即脸上显出那种市井混混特有的狡猾和委屈交织的神情:“我……我不装瞎怎么能让人信我‘窥得天机’?怎么在庙会集市上混口饭吃养活自己啊!”
他摊开双手,一脸“这你都不懂”的表情,“至于进了这大牢……”他声音低了下去,透着无奈和某种深刻的恐惧,“我被抓进来的时候就是个‘瞎子’,被人当成了嫌犯。要是突然能看见了……那些一心只想结案领功的老爷们,岂不更认定我是在装疯卖傻、心怀鬼胎?谁还会信我喊冤?只怕……只会死得更快!”他缩了缩脖子,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往事。
燕迟哦?
燕迟拖长了尾音,语气带着刻意的恍然。
燕迟原来沈公是受你蒙骗,才愿意替你翻案的。
“你放——!”张洞玄气得差点当场跳起来骂娘,那个“屁”字硬生生被他咽了回去,只因姜时絮那双清冷的眸子正淡淡地扫过来。他猛地打了个寒噤,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声音瞬间低了好几个调门,却依旧带着压抑不住的火气。
“沈寺卿明察秋毫,正是因为他发现卷宗之中有众多关节不通才找我问话,还亲自去观音镇证!确认我所言属实才说结案存疑,”他越说越激动,浑浊的老眼中涌上泪水,“你好好的去看看沈寺卿的笔录卷宗吧!否则休要来打扰我!”他猛地转过身去,把瘦骨嶙峋的后背对着众人,肩膀因为激动还在微微颤抖。
秦莞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丝沉重和遗憾。
秦莞可惜沈公所有亲自做的笔录都已不见,无人知晓他在观音镇发现了什么,更不知为何会把你的案子列为疑案。
燕迟的神情也凝重到了极点。
燕迟也就是说只有找到京城剥皮案的真凶,才能重审观音镇杀人案。
秦莞走上前两步,目光诚挚地看向张洞玄那倔强的背影。
秦莞若你能帮助我们抓住真凶,我定会为你洗清冤屈。
张洞玄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立刻回头。他似乎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却下意识地、带着深深的忌惮,飞快地瞟了一眼秦莞身后沉默伫立的姜时絮。
接触到那道平静无波的目光,张洞玄如同被烫到一般立刻收回视线,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地开口: “你可知当初我为何成为杀人嫌烦吗?”
燕迟接过话头,声音低沉。
燕迟之前卷宗上说,观音镇三宗杀人案的受害者,都曾找你推算过八字。
"七年前我在道观旁边摆摊,恰遇兄弟二人与香客发生争执,谁知那弟弟受了伤,瘫了半边身子,"他顿了顿,似乎想起当时惨状,声音更低:“后来我去探望这个弟弟,却发现他的家产尽数被他的兄长霸占,”他抬头看向众人,脸上带着一丝激愤,“我劝他兄长顾念手足之情,他兄长却恼我拆穿他的阴谋,将我赶了出去。”
张洞玄脸上浮现出懊悔和深深的无奈,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森然的寒意,“没过几天他兄长便被剥皮抛尸在我那草屋门口,我连夜逃离道观搬到乡下。”
牢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昏黄的灯光下,张洞玄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扭曲。
姜时絮一直平静异常的面容上,终于掠过一丝冰冷的涟漪。她向前踱了一小步,清冷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锁链,紧紧锁住张洞玄惊恐闪躲的双眼。
姜时絮那兄长的死即与你无关,你为何要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