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脑袋寄放处】——
张洞玄猛地转过身,浑浊的目光如同探针,深深刺向姜时絮那张看似温婉无害、甚至带着几分柔弱的面庞。他竭力在记忆的泥沼中翻找,却怎么也寻不到与这张脸对应的身份。
这女子从隐晦的点破他的身份开始,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裹着一层他无法看透的迷雾。她到底想做什么?接下来这些话……该不该说?会不会……要了他的命?
目光触及姜时絮眼底那片深潭般的平静,张洞玄心中擂鼓般狂跳,不安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来。他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这里是刑部最深的天牢,外面守着的官兵,更有朔西军那位杀神般的少帅在场……她再诡异,总不敢在此地动手吧?
他硬着头皮,声音干涩发紧,带着赌命般的决绝:“案卷之中……可曾提到过‘天道社’?”
燕迟眉头一凝,沉声道:
燕迟提到了,当年观音镇的主簿特地在卷宗当中注明,除了你无人知晓天道社。
“果然如此……”张洞玄喃喃道,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果然如此”和更深沉悲哀的复杂神情。
秦莞追问,声音带着医者特有的冷静探究。
秦莞这天道社究竟是 怎么回事?
“‘天道社’……”张洞玄吐出这三个字,仿佛耗尽了力气,“取的是‘替天行道’之意,行的是惩奸除恶之事!”他眼中泛起痛苦与恐惧交织的血丝,“入社之人必须立下血誓,承诺此生务要除尽天下作恶之人,不公之事。”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嘶哑尖锐,“如要退社,必须要割下心头血肉以抵偿毁诺的罪过,方可离开。!”
姜时絮的目光扫过他胸前那道狰狞的疤痕,声音平静无波。
姜时絮所以你心口这道疤,便是为退社所受。
“是……都是我年轻气盛,自己造的孽啊……”张洞玄猛地捶打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声响,脸上肌肉抽搐着。
“当初我以为舍掉这点血肉便可脱身,可是直到看到那兄长的死法,我便知道他因我被天道社给盯上了,按离间骨肉之罪,判了剥皮之刑,把他的尸身扔到我的草屋门口,便是警告我不得泄露天道社的消息。”
他猛地刹住话头,眼神下意识地、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悸,再次飞快地扫过秦莞身边的姜时絮。
见她依旧神色如常,甚至连眼波都未曾有一丝涟漪,张洞玄心头那块沉重的石头才算勉强落了地,但那份深埋骨髓的寒意却丝毫未减。
燕迟这世上只有律法可以惩其罪施其罚,天道社凭什么滥用私刑。
燕迟上前一步,颀长的身影带着凛冽的威势,将姜时絮隐隐护在身侧,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掷地有声。
张洞玄闻言,脸上泛起一丝苦涩到极点的惨笑,声音苍老而疲惫:“我年轻的时候哪里懂得这些呀……”
他浑浊的眼中泛起追忆的痛苦水光,“原本……我的家中甚是富裕,直到一位员外看中我家的笔墨铺子,伙同众多的泼皮无赖生生的打死我爹,逼着我娘用一根麻绳悬梁自尽。”他声音哽咽,眼中恨意滔天。
秦莞眼中浮现悲悯,急声道:
秦莞此等血海深仇,你为何不报官?
“报官?”张洞玄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凄厉又绝望,“报了!我散尽家财,打点衙门上下,只求一个公道!可结果呢?!”
他猛地攥紧拳头,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到头来官府却说是查无实据,反过来送我一个诬告!原来那个员外早就把县衙里的人都喂饱了。”
姜时絮垂在身侧的手,指尖无意识地用力,深深掐入了掌心边缘柔软的布料。报官?多么熟悉的两个字。她心底一片冰凉。报官有多大用处?这煌煌天日之下,冠冕堂皇的衙门里,贪赃枉法、官绅勾结的蛀虫有多少?如沈毅那般真正清正廉明、能为民做主的青天,又有几人?
遇上了是万幸,遇不上……便是张洞玄这等家破人亡的惨剧!律法?在那些蛀虫手中,不过是一张可以随意涂抹、为己所用的废纸!一块遮掩罪行的华丽帷幕!
秦莞紧抿着唇。
秦莞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种贪赃枉法之人,迟早会被诛灭殆尽。
张洞玄愣了一下,怔怔地看着秦莞,脸上露出一丝怪异的恍惚:“小姑娘,竟然和沈寺卿的说法是一般无二啊!”
姜时絮清冷的声音倏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姜时絮什么小姑娘?此乃陛下亲封永慈郡主,掌岐黄圣手,断生死之机。你当尊称一声——九先生。
张洞玄被这突如其来的冷冽气势慑得一滞,随即有些讪讪地“哈哈”干笑了两声,下意识地往旁边踱开两步,拉开些许距离:“永慈……九先生?失敬失敬……想当年沈寺卿那般人物,都未曾让老道我称他一声先生……九先生您让我如此称呼,想必……是身负几分真本事吧?”他话里带着试探,目光却依旧忍不住瞟向姜时絮。
秦莞并未在意他的试探,接口道:
秦莞好说,我看张相士并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却为何任由那员外反咬一口?
张洞玄的情绪再次被点燃,声音拔高,带着穷途末路的悲愤,“当初我已无计可施,正准备出逃时碰到一个老丈。”
他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和追悔,“他说若想报仇就跟着他走,心怀愤恨的我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加入了天道社,我原以为那就是漕帮一样的帮会,结果他们却是要训练杀手,按照自定的刑罚杀人害命啊!”
回忆如同最锋利的刀,再次割开他尘封的伤疤。张洞玄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天道社规矩森严,除了引荐我的老丈,我没有见过任何人的真面目,更不知道社堂的具体地点。他们将我带到剖尸现场,我被吓晕了过去。”
他大口喘着气,仿佛那浓烈的血腥味至今仍萦绕在鼻端:“我醒来之后,就天天想着如何逃离这个要命的鬼地方,引荐我的老丈心软,便告诉我肉还血的退社规矩,可是直到退社那日我才知道,引荐我的老丈要一起割下心头肉。”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倒在地,蜷缩着身体,充满了无尽的懊悔和撕心裂肺的痛苦。
秦莞看着他崩溃的模样,眼中涌起深深的怜悯。她走上前,声音放得极轻缓,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秦莞张相士辛苦了,一会儿狱卒会送些糖水过来,你喝完好好休息吧。
早已候在外面的两名狱卒应声而入,架起瘫软如泥、仍在抽泣的张洞玄,将他往外拖去。
就在即将被拖出牢门的那一刻,张洞玄挣扎着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秦莞,嗓音嘶哑破碎,如同垂死的乌鸦发出的最后哀鸣: “剥皮……拔舌……他们真的已经……到了京城吗?”
他的目光,与其说是看向秦莞,不如说是借着看向她的瞬间,拼尽全力地、深深地、刻骨铭心地最后瞥了一眼秦莞身后的姜时絮!那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哀求,以及一丝绝望的求证。
他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个答案。 这个女子的气质如此清冷疏离,与他记忆中天道社那些如同浸泡在血池里、散发着阴冷戾气的成员截然不同。可她身上那股洞穿一切、甚至令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气息……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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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沉沉压下。刑部森然的门楼在惨淡的月色下更显狰狞。几人分乘马车,燕迟依旧与姜时絮同车。
厚重的车帘隔绝了外界的黑暗与寒意,车厢内燃着暖炉,光线昏暗而温暖。车轮碾过石板路的沉闷声响,成了唯一的韵律。
燕迟并未立即说话,只是借着车内摇曳的灯火,目光沉沉地凝视着身旁安静的人。她微垂着头,侧脸在光影中勾勒出清冷而优美的线条,可那过分挺直的脊背和紧抿的唇线,却泄露了平静表象下的翻涌。
燕迟你今日……心神不宁。
燕迟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低沉而笃定,不带任何疑问的语气。
燕迟可是那张洞玄……或是那‘天道社’,让你想起了什么?
姜时絮的指尖无意识地抬起,轻轻划过冰凉的车壁木纹。车窗外偶然掠过的灯笼光影,透过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捉摸不定的光斑,如同她此刻的心绪。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沉重得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过了许久,久到燕迟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烟。
姜时絮张洞玄说……引荐他的老丈,因他退社,一同受刑……
她长长的睫羽颤动了一下,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暗流。
姜时絮天道社的规矩里……牵连旁人,竟是常事。
她微微阖上眼,仿佛疲惫至极,声音里浸透了难以言喻的苍凉与疲惫。
姜时絮我只是在想……这世上的债……太难算了。一笔又一笔,沾着血,裹着命。究竟要流多少血,剜多少肉……才能……还得清?
那语调中的倦怠与冰冷,如同深秋寒潭之水,浸透了骨髓里的绝望。
一只手,温暖而有力,带着薄茧,轻轻覆在了她冰凉的手背上。那温度灼得姜时絮指尖微微一颤。
燕迟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燕迟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燕迟律法或许有疏漏,世道或许有不公,但以暴制暴,以血还血,从来不是正途!只会如滚雪球般,裹挟进更多无辜者,制造出更多张洞玄,更多枉死的冤魂!
他的手微微收紧,传递着无声的支撑与承诺。
燕迟你我能做的,不是沉湎于旧债血仇的深渊。而是握紧手中之剑,挥向眼前的黑暗!
他的目光灼灼,仿佛能穿透姜时絮低垂的眼帘,直抵她冰封的心湖深处。
燕迟唯有如此,才能阻止更多悲剧发生,才能不让更多恩怨……再牵连无辜!
姜时絮倏然抬眸。
猝不及防地撞进他沉静如渊的眼底。那里面没有质疑,没有探究,只有一片了然一切的深邃,以及一种磐石般坚不可摧的笃定——笃定她心中所想,笃定脚下之路。
刹那间,仿佛有什么坚硬冰冷的东西,在心底深处被这目光撞开了一丝细微的缝隙。暖意……夹杂着更加尖锐的痛楚,汹涌地漫了上来。
她沉默着。
时间在车轮的碾轧声中流逝。最终,她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抽离出来。指尖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那份暖意却让她感到一种近乎恐慌的灼烧感。
她别开脸,转向被厚重帘幕遮挡的车窗。
指尖悄然蜷起,用力抵住冰冷的车壁,试图汲取那点寒意来压制心头的翻涌。
窗外,是无边无际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马车正驶过一条格外僻静的窄巷,两旁高墙耸立,将仅有的月色也切割殆尽。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发出空洞的回响,衬得巷子越发死寂。
——————作者说——————
感觉写的乱七八糟,前面有的坑都没填,早知道就不挖了
现在主打一个梦到啥写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