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脑袋寄放处】——
姜时絮端坐在紫檀木圈椅上,指尖捻着薄如蝉翼的天青瓷杯盏,杯中温软的香茗氤氲着白气,映着她微微低垂的眼睫。
四周是春宴的喧阗,丝竹管弦之声悠扬,觥筹交错间流淌着暖融融的春意。
然而,当太后那道含着笑意的懿旨清晰无误地落下,将她的名字与“睿亲王世子妃”紧紧捆绑在一处,掷地有声时,她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惊雷贴着耳廓炸开!
满座的道贺声、赞誉声,瞬间变得模糊而遥远,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晃动的水幕,光影摇曳,人声鼎沸,却全然不入她耳、不入她心。
手中杯盏的温度透过薄瓷传来,指尖却不受控制地一点点收紧,直至骨节泛出用力的青白,几乎要将那精致的瓷器捏碎。
一股无名火猝然窜起,烧得她心口发烫。她猛地抬眼,带着压抑不住的羞恼,精准地朝那个始作俑者射去——燕迟。
这一眼,带着火星,带着控诉,带着无措。
可那人,竟也在看她!
燕迟非但未被她的怒视震慑,反而眉峰舒展,唇角上扬,那双深邃如墨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漾开的笑意几乎要满溢出来,如同暖阳融化了冬雪,带着毫不掩饰的炽热与得偿所愿的畅快。
姜时絮心头更堵了几分,几乎要被他那坦荡到近乎无赖的笑容灼伤。她迅速别开视线,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烫伤自己。目光仓惶游离间,却不期然撞上旁边秦莞同样含笑的眼眸。
秦莞冲她促狭地眨了眨眼,凑近了些,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低语打趣道:
秦莞这下好了,众目睽睽,懿旨如山,这个人啊……你是想要也得要,不想要……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眼波流转落在不远处笑意盎然的燕迟身上。
秦莞怕是也由不得你不要咯。
姜时絮端着杯盏的手指猛地一颤,滚烫的茶水险些溅出。她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脸颊,偏偏又发作不得,只能将那杯盏攥得更紧,借此掩饰内心的波澜翻涌。
就在这心思纷乱、颊染薄霞之际,铮然一声轻响传来。
燕迟霍然起身,衣袂带风。他大步走到大殿中央,步履沉稳有力,竟在太后与主位上的大长公主面前,单膝跪地,姿态恭敬而庄重!大殿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燕迟姑祖母!
燕迟的声音清朗而坚定,穿透殿内的寂静,清晰地送入每个人耳中。他微微仰首,目光灼灼地望向大长公主,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与不容置疑的诚挚。
燕迟孙儿燕迟,今日以雁为贽!
他手臂一扬,指向殿侧早已备好的笼中——两只羽毛光洁、体格健壮的大雁正引颈而鸣,声音清越悠长。
燕迟恳请姑祖母,
他的目光扫过姜时絮瞬间僵住的侧脸,随即再次落回大长公主雍容的面庞上,字字铿锵。
燕迟将您膝下义孙女,姜时絮许配于我,为妻!
掷地有声! 殿内响起一片低低的抽气和赞叹之声。以活雁为礼,行古礼诚求,此等郑重姿态,在世家联姻中也属罕见,足见其心之诚!
大长公主端坐主位,仪态万方,闻言先是一怔,随即脸上绽开浓浓的笑意,带着几分长辈看透一切的慈爱与调侃。
大长公主哟?这太后娘娘的金口玉言,懿旨都下了。
她眼风扫过笑容满面的太后。
大长公主我老婆子还能说什么呢?
她缓缓起身,莲步轻移,走到那两只盛装大雁的笼前驻足细看。
大长公主啧啧。
大长公主扶着秦莞的手,脸上是掩不住的惊叹与满意。
大长公主这阵仗……可真是不小哇!
她隔着笼子逗了逗其中一只昂首挺胸的大雁,那只雁竟也通人性般,对着她高亢地鸣叫了一声。
大长公主好!
大长公主转过身,目光在燕迟挺拔的身姿和姜时絮低垂的螓首间流转,最终定格在燕迟脸上,笑容爽朗。
大长公主看在你这份沉甸甸的诚意上,老婆子我今天……就收你做我的义孙女婿了!
燕迟多谢姑祖母成全!
燕迟眼底的笑意瞬间迸发,如同星辰点亮夜空,他朗声谢恩,眼角余光再次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依然低垂着头、耳根却染上可疑绯红的女子。
大长公主含笑点头,转而看向御座上的皇帝,声音洪亮地笑道:
大长公主陛下瞧瞧,咱们小七对这桩婚事,那可是打心眼里欢喜得紧呐!老婆子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哪家小子求亲这般郑重过!
皇帝抚掌大笑,笑声洪亮,带着长辈的欣慰。
燕淮欢喜便好!欢喜便好啊!
他看着燕迟,眼神感慨。
燕淮你若真心欢喜,那朕……也算是对睿王弟有所交代了!
燕迟燕迟叩谢陛下隆恩!
燕迟再次叩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微颤。满殿都是和乐融融的喜庆气氛,春日暖阳仿佛都透过琉璃瓦,洒满了这金碧辉煌的殿堂。
就在这暖意融融、喜气几乎要达到顶点的时刻——
“报————!!!陛下!陛下——!!”一声凄厉到近乎变调的嘶喊,如同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破了殿内所有的欢声笑语!
内侍监袁庆,这位素来稳重的老太监,此刻竟如同失魂落魄一般,连滚带爬地冲进大殿!他脸色惨白如纸,浑身筛糠似的抖着,手中死死攥着一个明黄的奏报贴,仿佛捧着灼手的烙铁!他脚步踉跄,一路扑跪到御阶之下,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奔跑而嘶哑破音。
“陛下!急报!”
皇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袁庆的失态惹得龙颜大怒,拍案而起。
燕淮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天塌下来了吗?!
袁庆涕泪横流,抖着手将那份染着风尘的奏报高举过头顶,泣不成声:“陛下……您快……快看看吧……睿王……睿王他……”
皇帝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心脏!他强自镇定,一把抓过那份犹带硝烟气味的奏报,颤抖着手展开。
只一眼!
皇帝脸上的血色如同潮水般瞬间褪尽,握着奏报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那薄薄几页纸,却仿佛重逾千钧!
燕淮不……不可能……怎么会……
他喃喃自语,声音破碎不堪。
“啪嗒!”奏报从他失力的指间滑落,轻飘飘地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紧接着,皇帝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双目圆睁,瞳孔骤然涣散失焦,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父皇!” “陛下!” 惊呼声四起!
离得最近的太子燕彻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前,险险扶住皇帝向后栽倒的身体,才没让其重重摔倒在地!燕彻将浑身瘫软、面如死灰的皇帝半扶半抱着安置回龙椅上,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
燕彻父皇!父皇保重龙体啊!
皇后和素贵妃也花容失色,再顾不得仪态,疾步扑到皇帝身边,一左一右拥住他,连声呼唤:“陛下!陛下您醒醒!”
短暂的混乱中,太后的目光落在了地上那张散开的奏报上。她心头巨震,颤抖着弯下腰,拾起了那张仿佛带着死亡气息的纸笺。
燕淮母后!别……别看!
皇帝从短暂的昏厥中挣扎着回神,看到太后的动作,发出惊恐虚弱的嘶喊,伸出手臂试图阻止,却已是徒劳!
太后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奏报上的字迹,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眼底心上! 睿王……薨逝……
“嗡——!”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太后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身子一软,直直向后倒去!
“太后!” “姑祖母!”
千钧一发之际,两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瞬间抢至太后身后!正是离得最近的姜时絮与燕迟!两人一左一右,堪堪架住了太后软倒的身躯!
秦莞快!扶太后回寝殿!
秦莞清亮急切的声音立刻响起,她已第一时间冲了过来,手指飞快搭上太后腕脉,面色凝重。
皇后、素贵妃等人也顾不得皇帝了,慌忙指挥宫女太监,簇拥着昏迷的太后,在一片混乱与哭喊声中,匆匆向内殿而去。
整个大殿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方才的喜庆荡然无存,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窒息。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恐地交汇在御阶之上,看着那瘫在龙椅上、气若游丝的皇帝,和地上那张被遗弃的象征着死亡与噩耗的薄纸。
太子燕彻强压着心头的惊涛骇浪,目光如炬地钉在瘫软在地、魂飞天外的袁庆身上,声音如同淬了寒冰,一字一顿。
燕彻袁庆!说!到底……发生了何事?!
皇帝此时仿佛终于从巨大的打击中找回一丝力气,他猛地抓住龙椅扶手,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撕心裂肺的哀嚎,那嚎哭声响彻整个死寂的宴会,充满了无尽的悲恸与绝望。
燕淮睿王……我的睿王弟啊!!他……他薨了!薨了啊——!!!
这声凄厉的哭喊,如同最后的丧钟,狠狠敲碎了在场所有人的侥幸!
刚刚还因赐婚而狂喜盈心的燕迟,脸上的笑容如同被瞬间冻结的湖面,骤然凝固!血色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皮肤下疯狂褪去,眨眼间便只剩下惨白一片,如同新刷的墙壁!
他挺拔的身躯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巨石狠狠砸中,浑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点,甚至能听到骨骼发出的细微呻吟!
他难以置信地、缓缓地转过头,目光死死地锁住御座上失态哀嚎的皇帝,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被扼住咽喉的怪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双刚刚还盛满星辰大海、意气风发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空洞的、巨大的惊骇和茫然!
方才因为赐婚而隐隐发烫的眼眶,此刻如同陡然被浸入万载寒冰,瞬间冰冷刺骨,连带着整颗心都沉入了无底的冰窟深渊!
他不信! 他猛地推开试图搀扶他的内侍,踉跄着冲到御阶之下! 一把抓起地上那张染着皇帝泪痕、仿佛重若千钧的奏报! 指尖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几乎捏不住那薄薄的纸张! 他急切地、近乎粗暴地展开——
一行行冰冷的、残酷的字迹,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入他的眼帘,刺穿他的心脏!
每一个字都带着死亡的气息,每一个词都如同惊雷炸响在他脑海!五内俱焚!魂魄震荡!
不可能! 姜时絮的心同样猛地一沉,但那份震惊之下,却有一股磐石般的冷静。
她深知陈烨的本事,睿王之死的真相在她心中早已有了定见。这骤然而至的噩耗,更像是一步被提前推动的险棋。
她需要这场剧变,需要这铺天盖地的悲伤与混乱,更需要燕迟……在这剧痛中被点燃的火焰!那是足以燎原、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
她的目光紧紧锁在燕迟身上。看着他惨白如纸的脸,看着他因极度克制而微微颤抖的指尖,看着他眼底翻涌着的、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吞噬的巨大痛苦……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泛起一阵尖锐的酸涩与疼痛。
不是为他失去父亲而痛,而是为他此刻承受的、这足以撕裂灵魂的打击而痛。
她没有犹豫。 在满殿死寂、众人皆被这惊天噩耗震得失语失神之际,姜时絮悄然的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那个僵立如石、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的身影。
她走到燕迟身侧,无视周围无数惊愕、悲悯、探究的目光。 她微微踮起脚尖,伸出自己温凉的手,轻轻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覆在他死死攥着奏报、指节青白的手背上。
掌心相贴的瞬间,她清晰地感受到了他手背上肌肤的冰冷,和皮下血液奔涌的狂乱脉搏。
燕迟如同被烫到般,身体猛地一颤,涣散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焦距,茫然地、缓缓地侧过头,看向身边的女子。
姜时絮迎上他空洞而痛苦的眼眸,那双清澈的眼底,此刻没有悲悯,没有慌乱,只有一种磐石般的镇定和一种近乎决绝的陪伴。
她微微用力,握紧了他冰冷僵硬的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击在他混乱不堪的心湖之上,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下,烙印下深深的印记。
姜时絮燕迟,看着我。
她的目光如同寒夜中的星火,穿透他弥漫的痛苦。
姜时絮我已是你的世子妃。
她清晰地宣告着刚刚被懿旨定下的身份,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的力量。
姜时絮无论前方是腥风血雨,还是万丈深渊……
她的声音陡然沉凝,带着一种近乎誓言的分量。
姜时絮我都与你一起面对。
她停顿了一瞬,目光在他失魂落魄的脸上深深凝住,加重了语气。
姜时絮你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