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脑袋寄放处】——
房门被推开,带着一身未散的肃杀与血腥气。
燕迟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玄色劲装的下摆还沾着几处深褐色的暗沉污迹,如同凝固的夜。
他深邃的目光穿过略显昏暗的室内,精准地锁定了窗边案几后端坐的身影。
姜时絮安静地倚在圈椅中,手中执着一卷泛黄的书册,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
烛火跳跃,在她沉静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光晕,仿佛一尊隔绝了外界所有喧嚣与血腥的白玉观音。
燕迟几步上前,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如同山岳倾覆般的气势,俯身,双臂一揽,便将那看似单薄的身躯从圈椅中整个捞了起来!紧紧拥入怀中!
他的动作带着劫后余生的蛮横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坚硬的下颌重重抵在她纤细温热的肩颈窝里,灼热的呼吸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压抑的疲惫,喷吐在她的肌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燕迟阿絮……
他的声音闷闷地从她颈侧传来,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沉甸甸的、无处宣泄的戾气与不甘。
燕迟燕麒死了……他自己撞在我的刀上,自戕而亡……
他手臂的肌肉绷得死紧,仿佛要将怀中的人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汲取唯一能让他心安的暖意。
燕迟我没能亲手给父王报仇,
那压抑在喉间的嘶吼,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哽咽。
燕迟你说……父王他……会不会怪我?
这声询问,带着孩子般的迷茫与痛苦,卸下了所有杀伐果断的伪装,露出了心底最深的伤口。
姜时絮的心,在他拥上来的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里那颗狂跳的、被愤怒与痛苦灼烧得几近碎裂的心脏。
她没有挣扎,任由他紧紧抱着,仿佛一座无声的港湾。
一只微凉的手,带着安抚的温柔,一下一下,极其缓慢而坚定地,轻轻拍抚着他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的宽阔脊背。
姜时絮不会的,燕迟。
她的声音如同清泉滑过冰冷的玉石,沉静而带着奇异的抚慰力量。
姜时絮睿王爷在天有灵,定不愿看到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被仇恨吞噬,变成一个只知杀戮的凶手。
她微微侧过脸,清冽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
姜时絮只有看到你依旧清明,未被仇恨裹挟堕入深渊,睿王爷才能真正安心……
她说完,轻轻用力,从他滚烫窒息的怀抱中退开些许。
烛光下,她清凌的目光扫过他沾染着些许尘土和汗渍的脸颊,敏锐地捕捉到他耳际旁一抹刺目的暗红。
不是污迹。 是血。
她纤细的指尖抬起,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怜惜,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拭去他脸颊上那一点已经半干涸的血渍。
姜时絮可受伤了?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燕迟摇了摇头,抬手抓住她擦拭的手腕,握在掌心。
他的手很烫,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着她细腻的肌肤,像是在确认她的存在,也像是在汲取力量。
燕迟没有。
他盯着她的眼睛,目光沉沉,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燕迟身上沾的……都是仇人的血。
那平静之下,是汹涌未熄的杀意。
姜时絮心头微凛,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
姜时絮圣上……可怪罪于你?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询。
燕迟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带着嘲讽的弧度。
燕迟他?
他松开她的手,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冷透的茶,仰头灌下,喉结滚动。
燕迟他非但没有怪罪于我,反而‘深信不疑’燕麒是畏罪自戕。甚至……
他放下茶杯,指尖在冰冷的杯沿划过。
燕迟主动为我遮掩,将一切归咎于燕麒的‘癫狂’与‘绝望’!最后,也不过是以‘督管京城防务不力,致逆贼劫夺太子尸首、成王自戕重地失守’这等不痛不痒的罪名,将我连降三级,打发去做了个看守宫门的亲从官罢了。
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冰锥,刺破那虚伪的“恩典”之下,帝王冷酷的权术算计。
姜时絮走到他身边,双手轻轻搭上他依旧紧绷如铁的双臂,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姜时絮只要你人没事,就好。
这是她此刻唯一能说、也最真实的心声。
然而,燕迟猛地转过身,那双深邃的凤眸此刻赤红一片,如同燃烧着地狱之火!
燕迟可是父王死得那般惨烈,我却没能将他的冤情昭告于天下,我不甘心!
那滔天的恨意与无能为力的愤怒,几乎要冲破他理智的堤坝。
姜时絮的心,在他这声嘶吼中,狠狠一颤! 一股尖锐的酸楚与同病相怜的痛楚,如同毒藤般缠绕上她的心脏。她几乎要控制不住眼底翻涌的情绪。
姜时絮我知道……
她迎着他痛苦而狂乱的目光,声音低沉而坚定,仿佛在回应他,也仿佛在告诫自己。
姜时絮燕迟,我知道……
燕迟可是我又必须这么做!
燕迟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赤红稍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比清醒、却也无比痛苦的决绝。
燕迟我必须得让皇位上那个人相信我,相信我是意气用事,相信我从未怀疑过他,只有让他不再不对我处处防备,我们才有机会查明真相。
这是煎熬,也是隐忍。
姜时絮凝视着他布满血丝却异常凝视着他布满血丝却异常清明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姜时絮睿王爷……定会明白你的心意。他会为你此刻的隐忍与清醒,感到骄傲。
这并非安慰,而是她洞悉睿亲王为人的笃定。
燕迟眼中的痛楚更深,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燕迟若是父王还在……知道我们追查的幕后凶嫌,竟是他一生誓死效忠、敬若神明的圣上……他恐怕……又会气得上蹿下跳,掀翻桌子,指着我的鼻子大骂逆子了吧……
那熟悉的、属于父亲的暴烈形象仿佛就在眼前,带着鲜活的气息,让他心口剧痛难当。
姜时絮轻轻执起他紧握成拳的手,目光澄澈而坚定地望进他眼底。
姜时絮燕迟,你记住。你父王,还有那些曾追随圣上的忠臣良将,他们效忠的,从来不是那个坐在龙椅上、名为‘燕淮’的人!他们效忠的,是大周的江山社稷!是为天下百姓带来长治久安的‘明君’之德!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振聋发聩的力量。
姜时絮只要我们小心行事,步步为营,不因个人私仇而妄动干戈,引得朝堂动荡、生灵涂炭……那么,他们的在天之灵,定会理解,也定会支持我们!因为我们要的,不是颠覆,而是——拨乱反正!是让这江山,重归正途!
她牵着燕迟的手,将他带到书案前坐下。案上,摊开着几份至关重要的证物。
姜时絮将那些泛黄的棋谱批注、燕绥藏匿的字条、以及从璇玑阁深处寻出的潜邸墨宝卷轴,一一推到燕迟面前。
姜时絮这些,是我和九妹妹反复比对过的。
她的指尖点过那些承载着惊世秘密的纸张。
姜时絮棋谱上面的批注,绥哥儿的手笺,还有璇玑阁纸卷上的墨迹,均出自一人之手,可见瑾妃并没有看错,这些确实是圣上潜邸时期的墨宝。
燕迟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那些纸张,最终定格在燕绥那张字条上。那上面写着:
阿彻,衉唾拭琴漆,子童气结,真吾儿矣。 字里行间,充满了慈父对幼子顽皮举动的无奈与宠溺。
燕迟这是圣上……记录燕彻儿时趣事的字条。
燕迟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姜时絮的目光也落在那行字上,仿佛不经意地引导。
姜时絮我们当时只顾比对字迹差异,今日细读这内容,才恍然发觉,圣上与皇后在潜邸时期,竟是如此恩爱。燕彻……也深得圣上的爱重与期许啊。
她刻意加重了“恩爱”与“爱重”几个字。
燕迟不。
燕迟抬头,眉头紧锁,眼中是绝对的否定。
燕迟从我记事起,圣上就从未行幸过凤仪宫,他对皇后也是相敬如宾而已,圣上对燕彻从来都是不肖子相称,何时来真吾儿矣。
姜时絮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纤纤玉指拂过那些泛黄的纸页,如同拂过历史的尘埃。
姜时絮书为心画,意在笔端。
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探究的意味。
姜时絮世人皆说,圣上亲征北境重伤之后,性情大变,由温润变得暴戾。若真是如此,心性剧变导致墨迹随之改变……倒也勉强说得通。
她话锋一转,目光锐利起来。
姜时絮可是,绥哥儿说过,瑾妃娘娘拒不接受这种解释!她坚持认为字迹的变化,绝非性情所致那么简单!这便意味着,墨迹的差异,背后必有更深的、更不可告人的隐情!
她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着燕迟。
我们若能找到圣上亲征重伤之后、到瑾妃案发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他亲笔所书的墨宝进行比对……或许,便能拨开迷雾,找出圣上……或者,是那个占据圣上之位的人,杀害瑾妃的真实情由!
燕迟亲征后的墨宝……
燕迟眉头紧锁,飞速思索。忽然,他眼中精光一闪!
燕迟有了!
他霍然起身,大步走向旁边靠墙的博古架。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取下一个紫檀木的狭长锦盒。回到案前,他打开盒盖,露出里面几封保存完好的信函。
燕迟这是我父王一直珍藏的……圣上亲征之后,与他往来的私信!
燕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姜时絮立刻接过一封,小心展开。目光落在上面熟悉的、刚劲锐利的笔迹上,心头猛地一跳!
姜时絮这上面的墨迹……
她欲言又止。
燕迟已经再次行动起来!他拉着姜时絮快步走进书房相连的暖阁。暖阁临窗的紫檀小炕桌上,放着一只不起眼的乌木小盒。燕迟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支古朴雅致的木簪,簪身打磨光滑,簪头雕刻着简单的如意云纹。
燕迟燕迟拿起木簪,眼中闪过一丝怀念,随即郑重地递到姜时絮面前。
燕迟这是义王妃所赠,说是让我交给我心爱之人的信物。一直……没来得及给你。
姜时絮微微一怔,抬眸看了他一眼,随即垂下眼睫,伸手接过那支温润的木簪。
指尖触到簪身,一股淡淡的檀香萦绕鼻尖。她的目光,落在了簪子尾部靠近簪身的地方——那里,刻着一行极其细小、却清晰有力的楷字。
她将手中的信函展开,放在烛光下,与木簪上的刻字并排而列。
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尺,在两份笔迹上来回逡巡——笔画的起逡巡——笔画的起承转合,撇捺的锋芒弧度,字与字之间的气韵连接…… 片刻的死寂之后。 姜时絮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仿佛难以置信的轻颤。
姜时絮这信上的墨迹和圣上潜邸时期的字迹截然不同……但是……
她的指尖点在木簪那刻痕上。
姜时絮却与这义王妃所赠木簪上的刻字……如出一辙!
燕迟你的意思是……
他抬起头,看向姜时絮,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充满了惊涛骇浪般的震惊与荒谬。
燕迟当今坐在龙椅上的‘圣上’是义王,严涵?!
这个猜测太过石破天惊,连他自己都几乎不敢相信。
燕迟这怎么可能?
姜时絮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激动得几乎要控制不住指尖的颤抖! 对!就是这样!终于有人点破了这层窗户纸!
她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份惊疑与困惑,眉头紧紧蹙起,仿佛在努力思考着这匪夷所思的可能性,演得更加逼真。
姜时絮我在外漂泊时,曾听一些江湖奇人提起过,苗疆秘地,流传着一种‘换颜’之术,能改换人的容貌……但是……
她摇了摇头,眼神迷茫。
姜时絮我也只是听闻,从未见过,更不知其真假……
燕迟换颜?
燕迟的眉头拧得更紧,眼神锐利如刀,试图从这荒谬中找到一丝逻辑的破绽。
燕迟就算真的有,皇祖母她怎么可能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认不出来?还有素贵妃、皇后……她们从潜邸时就一直跟在圣上身边,日夜相对,怎么可能分辨不出枕边人的真假?
这几乎是无法逾越的障碍!
姜时絮的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木簪上那道刻痕。
那笔画走势,与私信上属于“燕淮”的墨迹,在她眼中几乎要重叠燃烧起来!心头翻涌的恨意与激动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抬起眼,目光幽深如同古井,缓缓吐出一个更加大胆、更加颠覆的猜测。
姜时絮或许……根本就不是什么换颜之术。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洞悉真相的寒意。
姜时絮而是……从一开始,就错了呢?
从一开始,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就错了!
燕迟倏然抬眸! 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攫住眼前的人。 烛火在她清丽的侧脸上跳跃,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此刻却仿佛笼罩着一层他从未见过的、浓得化不开的迷雾。
那迷雾之下,隐藏着他看不懂的、复杂难辨的情绪——是洞悉一切的冷静?是刻意引导的锐利?还是……别的什么?
她就像一块被投入他生命激流中的无瑕白玉。在他盛大而热烈的秋天里,她激起了无数令他心旌摇曳的涟漪,可无论他如何靠近,如何试图将她拥入怀中,她却始终如同镜入怀中,无法被他真正抓住,也无法被他染上属于他的、炽烈的颜色。
他想让她只属于自己。 想将她禁锢在只为他一人绽放的天地。 可他又无比清晰地知道,她是天上翱翔的鹰隼,是山间奔流的溪涧,注定不会被任何金丝笼所囚困。
他想要的,从来不是禁锢。 而是……她心甘情愿的停留。
燕迟猛地阖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震惊、迷茫、以及那汹涌而隐秘的情感,都被强行压下,只余下冰封般的冷静与决断。
燕迟此事……
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燕迟事关朝政安稳,事关大周国本!在未立新储、朝局未稳之前,绝不可走露一丝风声!
他目光扫过那些字据与木簪,如同守护着最危险的秘密。
燕迟更不能让父王……还有……晋王兄他们的牺牲……付诸东流!
为了守护这片父辈用生命捍卫的土地,此刻的沉默与隐忍,比任何刀光剑影都更为重要。
姜时絮迎着他坚定而沉重的目光,点了点头。她明白他的顾虑,也认同他的选择。
姜时絮我们不如……顺着晋王兄的案子查下去。
她轻声提议,将话题引回更“安全”、也更接近核心的轨道。
姜时絮按照我们已有的线索,层层剥茧。只要方向正确,证据链完整,一定能找到突破口,为沈大人和晋王兄……洗清那背负多年的冤屈!
这是明路,也是掩护。
燕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言,最终,他轻轻颔首。
他伸手,将桌上那支刻着字的木簪拿起。温润的木料触手生温。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不容拒绝地,将它轻轻塞回到姜时絮的手中。
姜时絮看着掌中那支承载着义王妃期许、又揭露着惊世秘密的木簪,再抬眸,对上燕迟那双深邃得仿佛要将她吸进去的眼眸。
烛火噼啪。
她没有推辞,只是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了一下,然后,极其自然地将那支木簪,收进了自己的袖袋深处。
如同收下了一个承诺。 一个在血雨腥风中,并肩前行的无声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