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脑袋寄放处】————
给周母看完病,日头已近中天。腹中空鸣,姜时絮才惊觉早膳未用,便带着小黄去了镇上那家熟悉的“王记食铺”。
“哟,小姜今日收摊真早!”王掌柜远远瞧见她的身影,一张圆脸便笑开了花,熟稔地招呼着,“还跟平常一样哈!莲蓉酥、清粥小菜一份!你快去老位置坐着,我这就叫后厨给你端来!”
姜时絮颔首浅笑。
姜时絮麻烦王掌柜了。
“哎,哪里的话!”王掌柜连连摆手,语气满是王掌柜连连摆手,语气满是感激,“我那老娘的风湿痛,吃了你配的药膏,这阵子夜里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该我谢你才是!”他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吩咐伙计。
姜时絮依言上了二楼。临窗的老位置,木桌被阳光晒得温润。窗外是小镇最热闹的十字街口,行人如织,市声隐隐传来。
不过片刻,店小二便托着木盘上来,一碗熬得稠糯的白粥,几碟清爽小菜,还有一碟刚出炉、金黄油亮的莲蓉酥,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姜娘子,您慢用。”小二放下东西,却未立刻离开,脸上带着几分欲言又止的踌躇。
姜时絮捏起一块莲蓉酥,指尖刚触到那温热的酥皮。
“姜娘子,”小二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紧张,“有件事儿……您知道就好。今日隔壁柳条巷的李婶子……没了。”
姜时絮捏着酥饼的手指猛地一顿! 酥脆的外皮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力道,“簌簌”地裂开,细碎的酥屑纷纷扬扬,撒落在深色的桌面上,格外刺眼。
她倏然抬眼看向小二,清泠的眸子里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紧绷。
姜时絮李婶子?是常去我摊子上拿降压药的那位李大娘?
声音虽竭力平稳,尾音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正是她!”
小二重重叹了口气,脸上是真实的惋惜,“唉,多好的一个人啊!听说今儿个一早,被她家当家的发现……倒在堂屋里,脖子上……好大一道口子!家里翻得乱七八糟,值点钱的东西都没了,看着……像是遭了贼,下了狠手。”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神秘和敬畏,“京里来了几位了不得的大人,正亲自查这案子呢!看着就不好惹,带着好些威风凛凛的官差,把柳条巷那头都封了半条街!”
窗外的秋阳正盛,暖融融的光束透过雕花的木窗棂,斜斜地落在姜时絮素色的衣袖上,在她袖口绣着的几竿青竹上跳跃。
然而这暖意,却半分也透不进她骤然冰凉的心底。
她来秋云镇半年有余,李大娘是少数几个让她感到小镇温暖的人。
那爽朗的笑声犹在耳畔,她总爱在自己摆摊时,塞过来一把还带着泥土清香的、自家菜园里刚摘的时令青菜,嗔怪她太瘦,要多吃饭……
“呜……呜……” 趴在脚边的小黄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主人骤然沉凝的气息,不安地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她垂在身侧的手背,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带着安慰和担忧的哼唧声。
姜时絮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悸与翻涌的酸涩,勉强对小二勾了勾唇角。
姜时絮多谢小哥提醒,我会当心的。
她拿起那块裂开的莲蓉酥,却只觉得味同嚼蜡,怎么也送不到唇边。
小二见她脸色微白,又凑近了些,带着点分享秘闻的兴奋:“您猜怎么着?那几位京城来的大人,可真神了!刚到李婶子家,只在屋里转了一圈,瞧了瞧那场面,立马就断定——不是寻常的劫杀那么简单!还当场下令,让官差们仔细盘问街坊邻里,有没有见过什么生面孔在附近晃悠……”
他神秘兮兮地左右望了望,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音:“我瞅见那些官差亮出来的腰牌了,黑底烫金的字——是刑部!正儿八经的刑部大老爷!”
刑部?! 这两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锤,重重敲在姜时絮心口!
刑部官员,千里迢迢来到这偏远的云州小镇,只为查一桩看似寻常的命案?
这本身,就透着极度的不寻常!她握着酥饼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那本就裂开的莲蓉酥在她指间发出细微的哀鸣,酥皮碎裂得更深,内馅的莲蓉几乎要溢出来。
“哒哒哒——!” “让开!都让开!闲杂人等勿要靠近!” 楼下街道上,骤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官差粗声大气的呵斥驱赶声,打破了午后的短暂宁静。
姜时絮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地,她侧过身,目光透过敞开的雕花木窗,急切而隐蔽地向下望去。
只见街口处,几个身着皂衣、腰挎长刀的官差正神情冷肃地拦着几个想凑近看热闹的镇民。
而为首者,是一个身着藏青色锦缎常服的男子。他身形颀长挺拔,背对着食铺的方向,正微微侧头,听着身旁一名下属躬身回禀着什么。
午后的阳光勾勒出他肩背利落的线条,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与锐利。
就在他抬手示意属下时,那宽大的袖口被风拂动,露出一截修长有力的手腕,以及手腕之上,一枚温润剔透、在阳光下折射出内敛光泽的——白玉扳指!
那枚扳指的形状、那玉质的温润感……甚至是他微微侧头时,那下颌到颈项的熟悉弧度……
姜时絮的呼吸,在那一刹那,骤然停滞!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她的心脏,用力揉搓!血液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瞬冻结成冰!
“姜娘子?姜娘子?”小二见她望着窗外怔怔出神,脸色白得吓人,小心翼翼地唤道,“您……您还添碗热粥不?”
那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姜时絮猛地回过神,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倏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身下的圆凳,发出一声闷响。
姜时絮不用了。
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她飞快地将几块碎银放在桌上,甚至来不及看够不够。
姜时絮结账。不用找了。
话音未落,她已抓起桌上的药箱背带,几乎是逃也似地转身下楼。脚步急促,踩在木楼梯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她没有走向临街那扇正对着街口方向的大门,而是脚步一转,毫不犹豫地拐进了通往后院的小廊,推开那扇不起眼的角门,闪身而出。
小黄狗紧随其后,敏捷地窜了出来。
只是这一次,它不再欢快地摇着尾巴东嗅西看,而是紧紧贴着姜时絮的脚边,小跑着,喉咙里发出低低的、警惕的呜咽,仿佛也感知到了那份不同寻常的紧张与不安。
午后的巷子,阳光被高墙切割成狭长的光带。
姜时絮疾步走着,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
墙头,几枝熟透的石榴探出头来,饱满的果实裂开艳红的口子,露出晶莹剔透的籽粒,那红,在秋阳下红得刺眼,像……凝固的血。
她抬手,用力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指尖冰冷。
方才那惊鸿一瞥的背影,带着那枚刻骨铭心的扳指,像一根淬了冰的细针,带着三年前寒月的冷意,猝不及防,又无比精准地—— 轻轻刺破了她这三年来,以小镇安宁为纱、以“寡妇”身份为茧,小心翼翼、层层包裹起的——平静假象。
裂痕无声蔓延,露出了底下从未真正愈合、依旧暗流汹涌的过往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