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来

——【脑袋寄放处】——

自那日食铺窗前惊鸿一瞥，瞥见那枚刻入骨髓的白玉扳指和那颀长背影后，姜时絮便将自己锁进了这方小小的院落。

药箱搁在了墙角，小马扎也收了起来，一人一狗，守着满院草药与寂静光阴。

小黄乖巧地趴在廊下晒太阳，偶尔抬起眼皮看看伏案翻看医书的主人，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仿佛在安抚那份无声的紧绷。

隔壁的赵大娘，秋云镇公认的“百事通”，也是真心疼惜这个“命苦”的小寡妇，隔三差五便拎点自家种的瓜果过来。

这日午后，她挎着个竹篮，脚步匆匆地进了院门。

“小姜啊！”

赵大娘将一捧新鲜的山栀花放在石桌上，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紧张，“你这两日可千万别出门了！京城里来的那些官老爷，个个板着脸，瞧着就吓人！今儿个一早，他们就挨家挨户地盘问，专门打听谁给柳条巷的李婶子开过药呢！”

姜时絮放下手中的泛黄药书，抬眼笑了笑，日光下容色清丽，眼神平静无波。

姜时絮大娘别担心。我开的都是正经方子，治病的药，身正不怕影子斜。

“是是是，我们小姜最是心善手巧！”赵大娘连连点头，可眼神里的忧虑并未散去，她凑近了些，声音更低，“话是这么说，可人心隔肚皮，那些大人物心思深着呢！你一个弱女子，孤身住着，千万千万要当心点！”

姜时絮知道了，大娘。

姜时絮温声应着，将赵大娘送出院门。

院门刚合拢不久，那点劫后余生般的宁静还未完全沉淀，门上便传来叩击声。

“笃、笃。”

声音清朗，节奏分明，两下之后，再无动静。 不似邻里串门的随意拍打，带着一种克制的规矩与距离感。

姜时絮的心，毫无预兆地往下一沉。

小黄狗瞬间竖起耳朵，一个激灵从廊下窜起，冲到门边，背毛微炸，喉咙里滚动着警惕的低吼。

她合上膝头的药书，指尖在粗糙的封皮上停顿片刻。秋阳落在手上，却暖意全无。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姜时絮谁？

她扬声问道，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如同院中无波的井水。

门外传来回应，是年轻男子的声音，清朗悦耳，带着几分刻意压低的恭敬。

白枫在下白枫，奉主上之命前来。听闻姜娘子医术精湛，特来请教一二。

白枫……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成惊涛。 燕迟……他果然来了。如影随形，避无可避。

她没有应声，也没有动。

门外静默了一瞬，那声音再次响起，补充道。

白枫并非公务搅扰，只是私人拜访。柳条巷李妇人的案子，或许……姜娘子能提供些有用的线索。

言辞恳切，理由充分，让人难以拒绝。

小黄狗对着门板龇着牙，喉咙里的呜呜声带着威胁。

姜时絮深吸一口气，那口清冽的、带着草药微苦的空气，似乎也无法让她纷乱的心绪安定分毫。

她起身，脚步无声地走到门边，微微倾身，透过门板狭长的缝隙向外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白枫清俊挺拔的身姿，他垂手立在台阶上，姿态恭敬。

他身旁，站着茯苓，依旧是那副干练的模样，只是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

然而，姜时絮的目光只在他们身上停留了一瞬，便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猛地钉在了石阶之下！

那人一袭月白锦缎长衫，玉冠束发，褪去了官袍的冷硬与威压，倒显出几分世家公子般的温润清雅。

可当他微微抬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穿透门缝望过来时—— 那目光，锐利、沉静、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带着穿透三年时光的熟悉与……不容错辨的执着。

正是燕迟！ 他手中提着一个精致的乌木食盒，修长的手指正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盒面上轻轻摩挲着，仿佛在安抚某种难以言说的心绪。

在他的身侧半步之遥，秦莞亭亭玉立。

她穿着杏黄色的罗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此刻也正抬眸望来，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盛满了笑意，以及一丝带着了然与促狭的探究。

姜时絮大人寻我，怕是找错人了。

姜时絮的声音终于响起，隔着厚重的门板，带着刻意拉开的疏离与清冷。

姜时絮我只是个寻常医者，略懂草药，于查案断狱之道，一窍不通。

燕迟姜娘子过谦了。

燕迟的声音随即透过门缝传来，低沉悦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更藏着一丝几乎难以捕捉、却异常固执的探寻。

燕迟据查，李妇人临终前几日，曾数次到娘子摊前求药，不知……可有此事？

姜时絮沉默了片刻。院中草药的气息混着秋阳的暖意，周遭一片寂静，只有小黄狗喉咙里压抑的呼噜声。

姜时絮是。

她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平稳无波。

姜时絮她患有头风之疾，在我这里拿的是寻常的降压药材，每日一剂，皆是配伍温和之物。

秦莞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门缝里那双清冷的眼睛，此刻适时开口，声音清脆，带着医者天然的亲和力。

秦莞姜娘子，我也略通些药理。不知可否让我看看娘子为李婶子所配的药材？或许……能从其中发现些细微线索也未可知。

命般的人影打破了。

再避，也不过是徒劳。

她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凉的门闩。 “咔哒”一声轻响。 院门，被拉开了一条窄窄的缝隙。

姜时絮侧身站在门后，素净的衣裙衬着门板的深色，只露出半张清绝的侧脸，日光勾勒出她挺秀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

她抬眸，目光越过门前惊讶的白枫和茯苓，直直落在台阶下那双深如寒潭的眼眸里。

她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淡、甚至带着点无奈的弧度，声音却放得平缓柔和，如同招呼一位久别重逢的故友。

姜时絮进来吧。

山栀花的香气在院中无声浮动。

姜时絮累了这么久，喝些茶醒醒神。

话音落，燕迟没有丝毫犹豫，率先迈步。

月白的锦衫下摆扫过低矮的石阶，带起一阵极淡的、熟悉的清冽冷香，悄然侵入这方弥漫着清苦草药气息的小院。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在空中相遇、交织，竟奇异地没有生出违和，反而沉淀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时光流转的厚重感。

秦莞紧随其后，杏黄色的裙裾拂过青石板门槛，步履轻盈。

她的目光落在姜时絮脸上时，那盈盈的笑意里，探究的意味更深，却也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欣然。

白枫与茯苓则默契地后退半步，如同两片影子，无声地立在院门外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垂手肃立，将院内的空间彻底隔绝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