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

——【脑袋寄放处】——

翌日，御花园。

秋日的晴空澄澈如洗，金阳泼洒在琉璃瓦顶，折射出耀目的光晕。

园中菊花开得正盛，金盏、墨荷、绿云……各色名品争奇斗艳，空气里浮动着清冽的草木气息与甜腻的花香。

宫娥内侍垂手侍立，衣袂轻扬，行走无声，将这皇家园林的雍容华贵衬得愈发沉静。

姜时絮随秦莞步入园中。

她今日着了身天水碧的织金云锦宫装，素雅中透着不易察觉的贵重，长发绾成端庄的凌云髻，簪一支点翠嵌珠步摇，流苏垂落颊边，随步履轻晃。

这身装扮是燕迟早早命人备下的，尺寸分毫不差，如同量体裁衣。

园中已有不少命妇贵女，珠围翠绕，言笑晏晏。

姜时絮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窃窃私语声低低响起，无数道目光——好奇的、探究的、甚至带着审视意味的——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

这些目光如同细密的网，带着无形的重量。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指尖在广袖下微微蜷起。

燕绥姜姐姐！

一声清脆欢喜的呼唤打破了这微妙的氛围。

少年天子燕绥竟不顾礼仪，从主位旁快步迎了过来。

他一身明黄常服，身量已显挺拔，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亲近笑容，眼底的雀跃与昨日在慈宁宫时一般无二。

姜时絮绥哥儿。

姜时絮心头微暖，依着昨日所言，并未行大礼，只屈膝福了福身。燕绥已近前，虚虚扶住她的手臂。

燕绥快免礼！我特意让人备了你从前喜欢的糕点，一会儿尝尝可还合口味？

少年的亲近与维护之意，如同暖流，悄然驱散了些许周遭目光带来的凉意。

秦莞笑着打趣。

秦莞陛下偏心，眼里就只有姜姐姐，可没见给我备下什么好点心。

燕绥耳根微红，正要反驳，内侍尖细的唱喏声已穿透园中的喧闹：

“太后驾到——大长公主驾到——”

满园花影人声瞬间静寂，所有人齐齐躬身行礼。

太后身着绛紫团凤宫装，雍容依旧，含笑颔首，目光温和地扫过众人，最终在姜时絮身上略作停顿，带着无声的安抚。

而她身侧，由一位气质沉稳的嬷嬷小心搀扶着缓步而来的老妇人，才是真正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更是让姜时絮的呼吸在刹那间凝滞！

大周朝唯一的大长公主，亦是姜时絮名义上的祖母。

老人身着黄色织金云纹宫装，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只簪一支通体莹润的羊脂白玉凤首簪。

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深刻的痕迹。

她的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缓缓扫过满园俯首的身影。

那目光所及之处，连空气都仿佛凝重了几分。

最终，那目光越过花团锦簇，越过垂首的人群，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落在了姜时絮身上。

没有久别重逢的狂喜，没有失而复得的激动，那眼神深邃如古井，平静无波，却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带着洞悉一切的明澈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痛惜。

这目光，比任何热烈的情绪更让姜时絮心头发颤，仿佛能穿透她精心维持的平静表象，直抵灵魂深处那些尚未结痂的旧伤。

大长公主的目光只在姜时絮脸上停留了短短一瞬，便平静地移开，在宫女的虚扶下，缓缓走向主位。

赏花宴在一种微妙的寂静后重新开始，丝竹声悠扬响起。

命妇们上前向太后与大长公主请安、献礼，说着应景的吉祥话。

姜时絮随众人行礼，低眉垂首，心思却如同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始终系在那道端坐主位的黄色身影上。

宴至半酣，暖阳熏人。

太后含笑与几位宗室王妃说着话，气氛看似融洽。大长公主则显得更为沉静，只偶尔与身侧的嬷嬷低声吩咐一两句。

就在这时，大长公主的目光再次投向姜时絮的方向，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在略显嘈杂的园中：

大长公主永安郡主。

姜时絮心尖猛地一跳，在无数道瞬间聚焦过来的目光中，缓缓起身，行至主位前，依着最庄重的宫礼，深深拜下。

姜时絮永安在。

大长公主近前来。

大长公主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太多情绪，平静得如同秋日无风的湖面。

姜时絮依言上前几步，在距离主位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再次垂首行礼。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两道沉凝的目光落在自己头顶、肩背，带着审视的重量。

空气仿佛凝固了。

丝竹声、笑语声似乎都退得很远。

园中所有人的注意力，或明或暗，都集中在了这方寸之地。

大长公主并未立刻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低眉顺目、身姿却挺直如青竹的女子。

三年风霜，洗去了她身上最后一点属于少女的娇憨，沉淀下的是如寒潭般的沉静与坚韧。

这份沉静，让她欣慰，却也让她心头泛起更深的酸楚。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连太后都微微侧目，大长公主才缓缓抬起一只手。

那只手保养得宜，指节修长，带着岁月赋予的微凉，轻轻落在姜时絮低垂的脸颊一侧，指尖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

大长公主抬起头来，让祖母……好好看看。

姜时絮依言，缓缓抬起脸庞。

四目相对！ 大长公主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平静的冰面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有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有对孙女漂泊在外的无尽心疼，有对她隐瞒身份、独自承受的怜惜，更有对那无法挽回的过往的深沉痛楚……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眼底一层薄薄的水光，被老人极其克制地压制着，未曾溢出。

她枯瘦却温暖的手指，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在姜时絮的脸颊上极轻地摩挲了一下，指尖拂过那微凉的肌肤，仿佛在确认她的真实存在。

那指尖的微颤，清晰地传递到姜时絮的心上。

大长公主瘦了……

大长公主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掩饰的沙哑，像被砂砾磨过。

大长公主也……更坚韧了。

她的目光细细描摹着姜时絮的眉眼，仿佛要将这三年的空白全部填满。

大长公主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这短短的两句话，如同投入心湖的重石，在姜时絮心底掀起滔天巨浪！所有的坚强，所有的防备，在这份深沉而克制的慈爱面前，瞬间溃不成军。

鼻尖猛地一酸，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

她用力抿紧唇，不让那汹涌的情绪决堤，只是更深地垂下头，一滴滚烫的泪，终究还是挣脱了束缚，无声地砸落在脚下光滑如镜的金砖之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大长公主清晰地看到了那滴泪。她眼底的水光亦是一颤，却迅速被她压下。

她收回手，指尖残留的湿意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她转向身旁的太后，声音已恢复了惯常的平稳雍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大长公主皇嫂，我有些乏了，想先回宫歇息片刻。让永安……陪我走走吧。

太后目光温和地在她们祖孙二人之间流转，眼底是了然与欣慰，颔首道。

太后园中景致正好，让永安陪你说说话也好。

大长公主微微颔首，由身侧的嬷嬷搀扶着缓缓起身。

她看向依旧垂首立于阶下的姜时絮，声音放得柔和了些。

大长公主絮儿，扶祖母一把。

姜时絮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快步上前，伸出微微发颤的手，稳稳地、无比珍重地扶住了大长公主伸出的手臂。

那臂膀隔着厚重的黄色衣袍，依旧能感受到一种属于长者的、令人心安的沉稳力量。

祖孙二人，在满园或明或暗的注视下，在秋日澄澈的暖阳里，在馥郁的花香与悠扬的丝竹声中，缓缓离开了喧嚣的主宴之地，走向御花园深处更为幽静的曲径。

一步，一步。 姜时絮扶着祖母，感受着臂弯传来的重量与温度。

深宫的风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温柔，拂过脸颊，吹干了那点泪痕，只留下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