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像细密的银针,刺穿着叙拉古的夜晚。街道弥漫着铁锈与潮湿石板的混合气味,浓雾如同鬼魅的纱幔,缠绕着煤气路灯昏黄的光晕。拉普兰德走在空寂的街道上,靴子踏过积水,溅起破碎的月光。
——迷雾深处,传来压抑的呜咽与猥琐的调笑。
几个黑影围拢着一个蜷缩在墙角的白发小姑娘。拉普兰德蔚蓝色的瞳孔瞬间收缩成针尖,身体比思维更快地动了!没有思考武器的来源,手中已紧握那对熟悉的、冰冷沉重的双剑
“滚开!”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刀刃,穿透雨幕。
剑光乍起!银灰的弧光撕裂雾气,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混混们甚至没看清来人的模样,只觉寒风扑面,手中的棍棒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绞飞!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们,怪叫着四散奔逃,消失在浓雾深处。
拉普兰德看也没看逃走的渣滓。她利落地收剑,但那对凶器如同出现时一样诡异地消失在空气中,仿佛只是雨幕的幻影。她毫不犹豫地蹲下身,雨水顺着她的银发滴落,混入小女孩颤抖的身体旁的水洼。
“没事了,小家伙。” 她的声音是罕见的、刻意放柔的低沉。她伸出手,温柔地捧起那张沾满雨水和泪痕的小脸,想用指腹拭去那些冰冷的水珠。
但动作却在瞬间凝固。
掌心捧着的,哪里是陌生女孩的脸?
湿漉漉的银白色短发,因恐惧而睁大的、蔚蓝色的眼眸,微微颤抖的、毫无血色的嘴唇……这分明是儿时的她自己!那眼神里的无助与惊惶,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入拉普兰德的心脏!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紧随其后的惊雷震得大地颤抖!拉普兰德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打碎的镜子般扭曲、旋转!
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般抽打在小小的身体上。小拉普兰德浑身湿透,单薄的衣物紧贴着皮肤,冷得她牙齿咯咯作响。她紧紧抱着自己同样被淋得透湿、显得格外沉重的大尾巴,瑟瑟发抖地站在那扇熟悉的、沉重的雕花木门前。
屋檐的滴水成线,在她脚边溅起冰冷的水花。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用冻得通红的小拳头,怯生生地敲响了门扉。
“咚咚咚。”
敲门声被淹没在又一道震耳欲聋的惊雷中,雨势骤然变得更加狂暴,仿佛天空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门开了。阿尔贝托·萨卢佐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后,阴影笼罩着门外小小的、狼狈不堪的女儿。他垂眸看着她,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中带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失望。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向灯火通明却空旷冰冷的大厅。
小拉普兰德迈过门槛,冰凉的地板让她湿透的鞋子发出“吧唧”一声轻响。水珠不断从她的发梢、衣角滴落,在她脚下迅速汇成一小滩水迹。她低着头,银白色的短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长长的睫毛挂着水珠,她小心翼翼地走到衣架旁,踮起脚,费力地取下那条厚实的毛巾。然后,她笨拙地用毛巾裹住自己,像只落水的小狗一样使劲地、胡乱地擦拭着头发和脸,毛巾下露出一双怯生生偷瞄父亲的琥珀色眼睛。
“去卧室把湿衣服换了。” 阿尔贝托的声音从沙发那边传来,没有温度,“换好过来。”
小拉普兰德像得到了赦令,抱着毛巾飞快地跑向自己的卧室。
卧室里,又一道闪电照亮了房间,瞬间映出窗外被暴雨疯狂抽打的景象,雨水在玻璃上汇成湍急的溪流,仿佛在炫耀着它的力量和不可抗拒。小拉普兰德匆匆换上干爽的睡衣,手指因为寒冷和紧张还有些僵硬。
她抱着换下的湿衣服,慢慢挪回大厅。阿尔贝托已经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个老式的吹风机。他指了指身前的地毯:“过来。”
小拉普兰德依言坐下,背对着父亲。阿尔贝托打开吹风机,“嗡嗡嗡——” 的噪音瞬间充斥了整个空旷的大厅,盖过了窗外的暴雨声,形成一种单调而压抑的背景音。只有这噪音和雨水拍打窗户的噼啪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热风吹拂着湿冷的头发和尾巴,带来一丝暖意,却无法驱散心底的寒意。
“拉普兰德,” 阿尔贝托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吹风机的噪音,像冰冷的锥子扎进小拉普兰德的耳膜,“我跟你没说过,这个时间点不能出去?”
小拉普兰德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死死低着头,湿漉漉的刘海垂下来,完全遮住了她的眼睛,也遮住了那里面瞬间涌上的、滚烫的泪水。“说过…” 她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细如蚊蚋的字。
“那你为什么出去呢?” 阿尔贝托的声音很平稳,甚至听不出怒气,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他继续吹着女儿那蓬松却此刻显得格外脆弱的大尾巴。
沉默。只有吹风机的噪音和窗外的暴雨。
时间在压抑中流逝。尾巴上的毛渐渐变得蓬松干燥。
“这次的错误,可不像以前的小打小闹。” 阿尔贝托关掉了吹风机。噪音消失的瞬间,大厅陷入一种更加令人心慌的死寂,窗外的雨声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这是原则性的,拉普兰德。你是萨卢佐的女儿。”
他站起身,高大的影子完全笼罩了地毯上的小女孩。“跟我来。”
小拉普兰德的心脏猛地一沉,坠入冰窟。她不敢不听,僵硬地站起身,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阿尔贝托走向宅邸深处那条光线昏暗的长廊。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拉普兰德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步一步,挪动着发软的双脚。
“你知道我们家一直养了只宠物么?” 阿尔贝托头也不回地问。
拉普兰德沉默着,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它就在走廊最里面的一间屋子里。” 阿尔贝托的脚步停在了一扇厚重的、没有任何装饰的黑色木门前。门缝里透不出一丝光。“它已经很久没认识新朋友了,不是么?”
轰——!**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拉普兰德脑中炸开!她当然知道!她无数次远远避开这扇门!她知道所有忤逆父亲的人被带进去后,就再也没出来过!父亲严厉禁止她靠近这里半步!可是今天…今天…
“站在那干嘛?” 阿尔贝托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拉普兰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身体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双腿软得像面条,根本不听使唤,只能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往前蹭。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离那扇门越近,走廊的灯光就越发昏暗,空气也越加冰冷浑浊。巨大的恐惧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想要逃离的本能!
“噗通!” 她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地瘫坐在地上,小小的身体筛糠般抖着。
阿尔贝托没有回头看她,也没有丝毫停顿。他径直走回来,俯身,轻而易举地将浑身瘫软、抖若筛糠的女儿抱了起来。
“不…不…父…亲…” 拉普兰德想尖叫,想哀求,但极度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她只能发出不成调的、“啊…啊…”*的、如同小兽濒死般的呜咽声,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瞬间决堤,疯狂涌出。
沉重的黑门在身后无情关闭,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与希望。浓烈的、混合着野兽腥臊、铁锈、腐肉的恶臭瞬间灌满鼻腔,几乎令人窒息。
“呜……”*拉普兰德喉咙里溢出不成调的呜咽,小小的身体紧贴着冰冷刺骨的墙角石壁,抖得如同风中残烛。
壁炉里唯一一盏昏黄摇曳的油灯,勉强勾勒出房间中央那个庞大到令人绝望的阴影——
它缓缓站起,身躯几乎顶到低矮的天花板,投下的黑影完全吞噬了蜷缩在角落的小拉普兰德。它是一头被彻底改造过的噩梦巨熊。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的头部。本该是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两个深陷、溃烂、流着脓水的巨大疤痕——眼珠早已被残忍剜去。那张布满褶皱和伤疤的巨口无声地张开,露出如同弯曲匕首般、沾满黑褐色污垢和黄涎的森白獠牙,每一颗都足有小拉普兰德的手臂那样长然而,这张足以撕裂钢铁的巨口张开到极限,却发不出任何咆哮或嘶吼,只有粗重、带着血腥味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流声,从它被破坏的喉管深处嘶嘶地喷出,形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绝对寂静中的喘息。
它的四肢异常粗壮,肌肉虬结,覆盖着肮脏打结、部分脱落露出粉红皮肉的黑色毛发。但最显眼的,是束缚着这恐怖力量的四条粗如成年男子手臂的黑色金属锁链。锁链深深嵌入它腕部和脚踝的皮肉,勒出深可见骨的溃疡,另一端则牢牢固定在四面墙壁深处的巨石中,被焊死。锁链的长度经过极其精确的计算——刚好允许它在房间中央有限地移动,却永远无法触及墙角。
它的皮毛上布满陈年旧伤,有些深可见骨,渗着暗红的脓血。巨大的身躯散发着死亡与腐朽的气息,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搅动着污浊的空气,让那股恶臭更加浓郁。
阿尔贝托离开的气味似乎成了某种开关!
巨熊那没有眼睛的头颅猛地转向拉普兰德所在的墙角!即使没有视觉,它对活物的气息也敏锐得可怕!那张无声的巨口咧得更开,獠牙反射着油灯微弱的光,如同死神的镰刀。
没有任何预兆,那庞大的身躯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猛地向前一扑!轰!粗重的铁链瞬间被巨力扯得笔直,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嘣!” 金属呻吟!一只覆盖着厚重角质、末端是弯钩般锋利爪尖的巨掌,裹挟着腥臭的恶风,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拍向墙角!
碎石和尘土飞溅!
那只足以拍碎牛头的巨爪,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精准地停在离拉普兰德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小脸仅仅一公分的地方! 钩爪带起的劲风刮过她的睫毛,獠牙喷出的腥臭热气喷在她脸上!
“咿——!!!” 拉普兰德喉咙里爆发出非人的、尖锐到失真的惨嚎!她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身体猛地向后蜷缩,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冰冷的石墙里!小小的脊背死死抵着墙壁,双腿紧紧蜷在胸前,双手死死抱住头,指甲深深抠进自己的头皮。那双遗传自父亲的、此刻却盛满最纯粹幼兽般恐惧的冰蓝瞳孔,因为极度的惊骇而缩成两个细小的黑点,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恐怖利爪和那张无声的、流着涎水的巨口!
恐惧!无边的、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惧!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钻进她的骨头缝里,啃噬着她的神经。血液似乎真的在瞬间凝固、冰凉!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想要消失的绝望!
巨熊没有停止。它感受着锁链的极限,后退一步,积蓄力量,然后再次无声地猛扑!砰!另一只巨爪带着更猛烈的风压拍在同一个位置!碎石再次飞溅,有些甚至擦伤了拉普兰德裸露的小腿,留下细小的血痕。每一次扑击,铁链都发出濒临断裂的巨响,墙壁都在微微震动!每一次那致命的爪尖都精准地停在距离她一公分的地方!每一次那无声的、流着涎水的獠牙巨口都在她的视野中放大!
拉普兰德彻底崩溃了。她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喉咙里持续不断的、如同小动物被踩碎内脏般的“嗬嗬”抽气声。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混合着鼻涕和口水,不受控制地糊满了她惨白如纸的小脸。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牙齿疯狂地磕碰着,发出“咯咯咯”的声响。她死死闭着眼,又因为无法忍受那近在咫尺的恐怖气息而猛地睁开,陷入无尽的恐惧轮回。每一次巨熊的扑击,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她脆弱的心脏上,将那名为恐惧的深渊砸得更加幽深、更加冰冷、更加令人窒息!她感觉自己就要溺毙在这无声的黑暗和狂暴的死亡气息中了。
轰——!!!
一声仿佛要撕裂整个天地、震碎耳膜的恐怖巨雷,如同神罚般炸响!刺目的白光瞬间穿透门缝!
拉普兰德像溺水者被拽出水面般,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冷汗早已浸透了薄薄的睡衣,湿冷地黏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脸上冰凉一片,分不清是未干的冷汗还是梦中决堤的泪水。枕头被泪水浸湿了一大片,触手冰凉。
房间里死寂一片,只有她自己粗重、急促、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窗外,暴风雨已经停歇,天边泛起灰白的晨光。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将肺里那带着禁闭室恶臭的冰冷空气排出去。她抬手,指尖颤抖地触碰自己冰冷湿黏的脸颊,触到一片狼藉的湿痕。
几秒钟的空白后,一声低低的、充满了自厌和疲惫的冷笑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挤出:
“呵…哼哼哼……”
她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仿佛想擦掉那无形的耻辱。
“明明…都做过这么多次了…为什么…还是会吓成这副鬼样子?” 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未散的颤抖和浓重的自我嘲讽,“真是……”
她放下手,深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狂乱的心跳和那深入骨髓的冰冷余悸。
就在她试图平复呼吸时,目光无意识地投向窗外。
晨曦的金辉正努力驱散夜的残留,庭院笼罩在一层稀薄的金色薄雾中。
而在那片朦胧而温暖的晨光里,一道矫健而专注的黑色身影,正手持双剑,身姿挺拔如松。赤红的剑刃在初升朝阳的照耀下,划出一道道流畅、精准、如同燃烧轨迹般的耀眼光弧。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力量与控制的完美平衡,与昨夜梦魇中的狂暴无序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
——是德克萨斯。
拉普兰德怔怔地看着庭院中那沐浴在朝阳下、沉浸于剑术世界的黑狼。琥珀色的眼眸中,那些翻涌的、冰冷的、属于过去的恐惧与黑暗,如同被阳光照射的雾气,悄然地、一点点地开始消散。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嘴角那抹自嘲的、冰冷的弧度,不知何时已悄然隐去,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带着淡淡疲惫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