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尽时亡
高三开学那天,阳光把教室的地板烤得发烫,江晓瑜却觉得后背一阵凉。妈妈早上又没吃早饭,捂着肚子蹲在灶台边,脸色白得像浸了水的宣纸。
“妈,今天必须去医院。”江晓瑜攥着书包带,声音发紧。
妈妈直起身,用围裙擦了擦手,笑出两道细纹:“老毛病了,胃疼,吃片药就好。你快走吧,别迟到。”她往江晓瑜兜里塞了个煮鸡蛋,指尖凉得像冰。
江晓瑜终究没拗过,转身时看见妈妈扶着门框的手在抖。她咬咬牙,摸出手机给姐姐江眠打了电话,声音忍不住发颤:“姐,妈她……”
中午放学,出租屋的门开着,江眠正扶着妈妈往外走。妈妈瘦了好多,领口空荡荡的,江眠的胳膊圈着她,像托着一片随时会飘走的叶子。
“晓瑜,你好好上课,姐带妈去医院。”江眠的声音很稳,眼眶却红着。
妈妈回头看她,挥了挥手:“别担心,妈去拿点药就回来。”
医院的走廊白得晃眼。江眠看着缴费单上的数字,又看了眼坐在长椅上的妈妈,喉头发紧:“妈,为什么打电话总说没事?我们今天做全面检查,CT、核磁共振,都做。”
妈妈拉着她的手,手背上的青筋像老树根:“别浪费钱了。上次你爸带我做胃镜,一千多呢,没打无痛,疼得我半天缓不过来,结果啥也没查出来。”她往椅背上靠了靠,眼神里藏着怯意,“那滋味,我再也不想尝了。”
“为什么不打无痛?”江眠的眼泪“啪嗒”掉在地上,“妈,我工作了,有钱了!不省钱了!是女儿没用,让你受罪了……”她蹲下去,把脸埋在妈妈膝头,“这次咱查清楚,好不好?”
妈妈摸着她的头发,叹了口气,慢慢点了点头。
下午的阳光透过窗户,在诊室的地板上投下长条形的光斑。江眠站在医生对面,听着“胰腺癌晚期”几个字,耳朵里像塞了团棉花,什么也听不清了。医生还在说什么,她只觉得腿发软,像踩在棉花上,机械地接过单子,机械地去缴费,机械地排队。直到姐夫的电话打进来,她才像突然被按了开关,在走廊里放声大哭,哭声撞在白墙上,又弹回来砸在她心上。
“为什么……凭什么是我妈……”她抓着姐夫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
姐夫搂着她,声音沉哑:“先治病,咱们想办法。”
主任办公室的空调有点冷。江眠裹紧了外套,听医生说“定期化疗,吃特效药,延长生存期”,她点着头,眼泪却止不住地流。进病房时,她赶紧抹了把脸,妈妈正望着窗外发呆,看见她红肿的眼睛,笑了笑:“眠眠,是不是很严重?没事,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她拍了拍床边,“去买点饭吧,饿了。”
姐夫转身出去了。江眠看着妈妈去倒水的背影,背很驼,像被什么东西压着。眼泪突然就下来了,妈妈听见声音,回过头,愣了愣,随即叹了口气:“我猜到了。”她走过来,替江眠擦眼泪,“不治了,晓瑜还要考大学,留着钱给她。”
“要治!”江眠抓住她的手,指甲掐进掌心,“砸锅卖铁都治!妈,你得看晓瑜考上大学,看她穿学士服……”
妈妈看着她,眼圈也红了,母女俩抱着哭在一起,哭声被窗外的蝉鸣盖了过去。
江晓瑜接到江眠电话时,正在做数学题。“晓瑜,你先自己过一个月,姐给你饭卡充了钱。”江眠的声音有点抖,“妈要住院,你关好门窗,好好学习。”
“妈怎么了?我能去看看吗?”
“小毛病,住几天就回来。”江眠顿了顿,“妈跟你说两句。”
电话那头传来妈妈的声音,有点喘:“晓瑜,好好学习,妈没事,快好了。我要去做CT了,挂了啊。”
“妈——”江晓瑜还想说什么,电话已经挂了。她握着手机,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少了块东西。
国庆节放假,江晓瑜回了家。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个药盒,上面的字她不认识,只觉得“特效药”三个字刺得眼睛疼。她捏着药盒,冲进江眠的房间:“姐,这是什么?妈到底怎么了?”
江眠正在叠衣服,动作顿了顿,慢慢转过身,眼眶红得吓人:“晓瑜,妈生病了,很严重。”她走过来,按住妹妹的肩膀,“以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了,不能再像个小孩了。你必须长大,知道吗?”
江晓瑜看着她,突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一夜长大?我不想要这种方式……”
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听见这话,走过来把江晓瑜搂进怀里。“傻孩子,是妈对不起你……”妈妈的肩膀很窄,江晓瑜靠在上面,哭了好久,直到声音都哑了。后来她推开妈妈,抹了把脸:“困了,妈你也休息吧。”进了房间,她才敢把脸埋在被子里,哭到后半夜,枕头湿得能拧出水。
回到学校,江晓瑜像变了个人。张悦悦来找她聊八卦,她只淡淡地说“没兴趣”;以前坐前排的她,期中考后搬到了最后一排,桌子上堆着高高的书,像堵墙。许晶晶每天下课都来找她,有时坐下来陪她做题,有时给她讲《云边的小卖部》里的句子,不说安慰的话,却总在她走神时,轻轻碰一下她的胳膊。
贫困生申请表发下来那天,班里有点吵。有人问江晓瑜:“你家出什么事了?”张悦悦也凑过来:“晓瑜,你跟我说啊,是不是缺钱?”
江晓瑜突然就烦了,把笔往桌上一摔:“关你什么事!”
张悦悦愣了愣,眼圈红了,转身走了。江晓瑜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像被针扎了,却什么也没说。世界好像只剩下她和许晶晶,还有那挥之不去的“特效药”三个字。
期中考成绩出来,江晓瑜的名字排在后面。她盯着那张纸,突然觉得天旋地转。那天晚上,她做了个噩梦,梦见妈妈躺在灵堂里,村里的人围着看,跟小时候见过的场景一模一样。她尖叫着醒来,坐在床上哭到天亮。从那以后,她睡觉总开着灯,手机放着轻音乐,不然就整夜整夜地睁着眼。
班主任知道了她家的情况,找她聊了好几次,说“尽力就好”。走廊里遇见杨天乐,她也总是低着头,匆匆走过。每周回家看妈妈,她都强装笑脸。妈妈被病痛折磨得脱了形,却总说:“没事,不疼。”
第一次给妈妈做排骨饭,江晓瑜把糖当成了盐,炖出来的排骨又甜又柴。爸爸在旁边嘟囔:“好好的排骨,叫你学做饭你不学,现在能干什么?糟蹋东西!”
妈妈却夹了一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笑着说:“好吃,瑜瑜做的就是好吃。多吃点,别理你爸。”
江晓瑜不知道,那天她走后,妈妈上吐下泻,折腾了半宿。
妈妈的日子在倒计时,疼得越来越厉害。江晓瑜见过她疼得蜷在床上,咬着牙不吭声;见过姐姐给她洗头,挑以后要穿的照片;见过她拉着自己的手,小声问:“会不会耽误你考试啊?”
尽管很难,妈妈还是熬到了高考。江晓瑜走进考场那天,妈妈靠在门口,朝她挥了挥手,阳光落在妈妈苍白的脸上,像蒙了层纱。
考完最后一门,江晓瑜刚走出考场,就看见姐夫匆匆跑来。“晓瑜,去医院,你妈她……”
医院的消毒水味很浓,江晓瑜跑着冲进病房,床上空荡荡的。姐姐坐在床边,手里捏着妈妈的照片,看见她,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晓瑜,妈她……等不到你了……”
窗外的蝉鸣很吵,江晓瑜站在那里,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她没哭,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后来查高考成绩,她离分数线差了几分,没考上大学。
那个夏天,蝉鸣了很久,妈妈却没能等到秋天。江晓瑜偶尔会想起妈妈说的“快好了”,想起那碗又甜又柴的排骨饭,想起出租屋里亮到天明的灯。原来有些告别,真的来不及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