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断铃残

阿珂把防晒膏塞进怀里，指尖触到瓷瓶的凉，像触到塞北的风。“你演出的台子搭在哪？”她问，咬着桂花糕的力道重了些，糕渣掉在衣襟上。

高渐离在乐谱背面画了个简易的地图，笔尖划过纸面沙沙响：“就在黑风口旁边的绿洲，听说那里有个老戏台，翻新过，能挡风沙。”他圈出个小三角，“我在这儿等你，要是得空，就过来坐坐。”

阿珂盯着那个三角，忽然笑了笑：“偷猎的都在戈壁深处，离绿洲远着呢。”她把最后一口桂花糕咽下去，“不过我尽量。”

雨还在下，敲得窗棂哒哒响。高渐离把吉他抱起来，调了个音，弦声清越，混着雨声倒也和谐。“给你弹个新曲子，”他说，手指在弦上拨动，“昨晚写的，叫《沙路》。”

旋律里带着点涩，像沙粒磨过琴弦。阿珂靠在桌边听着，刀穗上的银铃偶尔晃一下，轻得像叹息。她忽然起身，从刀套里抽出短刀，在手里转了个圈，刀光映着她的脸，白得像纸。“塞北的风硬，”她说，“你那琴弦得调紧点，别被吹松了。”

高渐离的手指顿了顿，弦声断了。“我带了备用弦，”他说，“你……刀磨利些，那边的石头硬，别崩了刃。”

阿珂把刀插回套里，新系的刀穗晃了晃，银铃没响。“客栈后院有块磨刀石，”她往门外走，“我去把刀磨磨。”

后院的雨比前院密，石板缝里的青苔滑得很。阿珂蹲在磨刀石前，雨丝落在刀面上，聚成小小的水珠，顺着刃口往下淌。她磨得很慢，磨一阵就停下来，用指尖蹭蹭刃口，再继续。

高渐离站在屋檐下看，见她的头发被雨打湿，贴在额角，像幅没干透的画。他回屋取了件蓑衣，走过去往她肩上披：“别淋病了，塞北的活儿，病着干不了。”

阿珂没回头，只是把蓑衣往紧了拢了拢：“你那防晒膏，记得自己也用点，你总在太阳底下弹琴，脸该晒脱皮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小铁盒，往他手里塞，“这个你拿着，上次在药铺买的，治烫伤的，搭台子时万一被炭火烫着……”

“我哪会被烫着，”高渐离捏着铁盒，盒面被磨得发亮，“你留着，偷猎的用的猎枪容易走火，溅到火星子……”

话没说完，阿珂忽然起身，刀在手里转了个圈，刀穗的银铃终于响了，脆得扎耳朵。“磨好了。”她说，转身往屋里走，脚步快得像在逃。

雨下到后半夜才停，屋檐上的水顺着瓦当往下滴，在石板上砸出小坑。阿珂翻来覆去睡不着，摸出怀里的防晒膏，借着窗外的月光看标签上的沙漠，沙丘画得圆滚滚的，像她从没见过的温柔。

隔壁传来吉他声，还是那首《沙路》，只是弹得断断续续，像被什么绊住了。阿珂披衣下床，走到窗边，见高渐离还坐在桌前，吉他放在腿上，手指悬在弦上，没动。

“睡不着？”她轻轻敲了敲窗。

高渐离抬头，眼里的红血丝在月光下看得清。“在改曲子，”他说，“想加段铃音，像你刀穗上的那种。”

阿珂摸了摸刀套上的银铃，没说话。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股湿土的腥气，像塞北戈壁下雨前的味。

“我去塞北，”高渐离忽然说，声音哑得厉害，“带了把新琴，木头上抹了防水的漆，你要是……要是找不着我，就听琴声，顺着声走，准能找着。”

阿珂点点头，转身回床，躺下时才发现，枕头湿了一小块，像被雨打湿的。

离别的那天是个晴天，太阳把青石板晒得发烫。阿珂的马拴在客栈门口，嚼着草料，尾巴甩得欢。高渐离往她包里塞了袋桂花糕，用油纸包了三层：“塞北的吃食糙，这个能垫垫。”

阿珂翻身上马，刀套在阳光下闪着光，新系的刀穗垂着，银铃没响。“你演出别迟到，”她说，缰绳勒得紧，“听说塞北的风会吹乱时辰。”

“你也别太急，”高渐离往后退了两步，离马远了些，“偷猎的狡猾，多蹲几天没关系，我那戏台搭一个月呢，总能等着。”

马嘶了一声，撒开蹄子往前跑。阿珂没回头，只是抬手挥了挥，手腕上的银铃晃了晃，终于响了，却被马蹄声盖得严严实实。

高渐离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变成个小黑点，手里还攥着那个装防晒膏的空布包，布纹被捏得发皱，像他没说出口的话。

半月后，高渐离的演出队到了黑风口。老戏台确实翻新过，红漆刷得亮，只是后台的木柱上，刻着些歪歪扭扭的名字，像过往的人留下的脚印。他把吉他从盒里拿出来，调弦时，总觉得弦松得不对劲，像少了点什么。

绿洲的水带着点涩，烧开了泡的茶，苦得像药。高渐离每天都往戈壁深处望，望得眼睛发酸，也没见阿珂的影子。有天傍晚，风沙来得急，戏台的帆布被吹得哗哗响，他抱着吉他躲在后台，忽然听见远处有银铃响，脆得像幻觉。

他冲出去，风沙迷了眼，什么也看不见。吉他摔在地上，弦断了一根，发出刺耳的响，像谁在哭。

一个月后，演出队要撤了。收拾东西时，高渐离在戏台的角落发现个小铁盒，是阿珂给的那个治烫伤的，盒盖开着，里面空空的，只有张纸条，上面的字被风沙吹得模糊，只看清“勿等”两个字，笔画深得像用刀刻的。

回程的马车晃得厉害，高渐离抱着断了弦的吉他，忽然想起阿珂系刀穗时的样子，手指捏着丝线，紧得发白。他从怀里掏出那个没送出去的红绳，是江南买的，据说防水，此刻被汗水浸得发潮，像条哭湿的泪痕。

车窗外的雨又下了起来，缠缠绵绵的，像江南的梅雨季。高渐离把脸贴在车窗上，玻璃上的水汽模糊了视线，他好像又看见阿珂站在客栈门口，刀套上的银铃晃了晃，却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