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药香

连着下了半个月的雨，军营扎在山坳里，土路烂得能陷到脚踝，走一步能带出半斤泥。虞姬坐在帐里翻药箱，当归混着艾草的味儿呛得人皱眉，旁边墙上挂着的弓弩，牛角弓梢被雨水浸得发亮，箭囊里的铁簇箭在烛火下闪着冷光——这箭是项羽让人特意打的，箭头带着倒钩，他说“射程远，力道足，遇着敌人不用近身就能护着自个儿”。

帐帘被风吹得“哗啦”响，她起身去系帘绳时，看见项羽的霸王戟靠在帐外的石墩上，戟刃上凝着层水珠，像蒙了层泪。

昨天他从战场上被抬回来时，左臂中了一箭，箭头带着倒钩，直接穿透了铠甲。军医剪开战袍的时候，她手里的药杵“当啷”一声掉在石臼里，捣了一半的草药撒了一地。那伤口深可见骨，倒钩上还挂着碎布和皮肉，她别过头不敢看，却听见他在哼唧：“没事，拔出来就好了。”

他昏迷的时候总喊她的名字，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一会儿说“虞姬，射箭掩护我”，一会儿说“梨花开了，咱去看看”。她就守在旁边，一边用布巾给他擦额头上的冷汗，一边数他胳膊上的伤：有年轻时扛鼎磨出的厚茧，有上次教她练箭时被弓弦弹红的印子，还有这道深可见骨的箭伤，新伤叠旧伤，像幅刻满故事的画。

帐帘被掀开，一股湿冷的风灌进来，吹得烛火歪歪扭扭。项羽醒了，正挣扎着要坐起来，眉头拧成个疙瘩，左手往榻上一撑，刚使上劲就疼得“嘶”了一声，额头上瞬间冒了层汗。

“别动。”她赶紧丢下手里的药碾子跑过去，按住他的肩膀，把刚熬好的药碗往他嘴边递，“趁热喝，军医说这药得连喝七天，不然伤口长不好。”药汁熬得黑乎乎的，苦得发涩，他喝了两口就皱着眉推开：“比你酿的梨花酒难喝多了。”

“都啥时候了还说这个。”她把药碗往桌上放，碗底在木桌上磕出“当”的一声，“军医说这箭上有倒钩，伤着骨头了，得躺半个月，不然以后别说挥戟，怕是连弓弦都拉不开。”

他没接话，盯着她眼下的乌青看，那片青黑比帐外的夜色还深。“你几晚没睡了？”他伸手想碰她的脸，半道又转了方向，抓住她的手腕——她的手腕上还留着握弓的红痕，是前几天冒雨练箭时勒出来的。“你那弓弩呢？这几日没练？”

“没心思练。”她挣开他的手，拿起布巾给他擦手，指尖蹭过他掌心的老茧，那是常年握戟磨出来的硬壳，像块糙石头，“你忘了？去年你在巨鹿发烧，我守了三天三夜，最后你好了，我倒在你床边睡着了，口水还流到你袖子上。”

他笑了笑，声音还是哑的：“咋能忘，醒来看见你流口水，我愣是没敢动，怕把你吵醒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墙上的弓弩，“我让亲兵把你那弓弩擦了，弓弦上还抹了松油，等天晴了，我陪你去靶场，看你用新打的狼牙箭射靶。”

她嗔怪地拍了下他没受伤的胳膊，他“嘶”了一声，却笑得更欢了。帐外的雨还在下，敲得帐篷顶“哒哒”响，像有人在外面数着时间，一下一下，慢悠悠的。

“粮草快不够了。”他突然说，眼神暗了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榻边的草席，“韩信把粮道堵得死死的，再耗下去，兄弟们怕是要断粮。”

“别想这些了。”她打断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烤得干硬的麦饼，饼边还带着点焦香，“我让伙房烤了点饼，你垫垫肚子。”

他咬了口饼，没嚼几下就咽了下去，看样子没什么胃口。“等这事了了，”他看着帐外的雨帘，声音轻得像叹气，“我带你去江南。听说那儿的春天比沛城的梨花好看，还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黄灿灿的能晃花眼。咱在花丛里练箭，你的弓弩定能射得更远，说不定能追上天上飞的大雁。”

她没说话，只是把他的手往被子里塞了塞。药味混着潮湿的空气钻进鼻子，她忽然觉得，这帐里的味道，或许比江南的春天更让人记挂。

夜深的时候，雨下得更紧了，像有无数根针在扎帐篷。虞姬趴在床边打盹，梦见自己在下相的靶场练箭，项羽站在旁边替她扶着弓弩，说“再偏点就中红心了”。他的手覆在她的手上，帮她拉开弓弦，“嗡”的一声，箭射出去，却突然转向，射中了他的胳膊——她猛地睁开眼，看见他正盯着自己的手看，眼神里全是疼惜。

“醒了？”他声音很低，像怕惊着什么，“要不要去床上睡会儿？”

她摇摇头，把脸往他胳膊边凑了凑，能闻到他身上的药味混着淡淡的汗味：“这样挺好。”帐外的雨还在敲打着帐篷，像一首没唱完的歌，墙上的弓弩安安静静的，牛角弓梢在烛火下泛着光，像在等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