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霜下来时,草屋的屋檐结了层白,像撒了把盐。嫦娥把改好的棉甲穿在身上,长度正好盖过膝盖,走在院子里,风再也吹不透衣襟。月芽缩在灶膛边的草堆里,只露出对红眼睛,看着她往鸡笼里添新晒的谷粒。
老母鸡已经认熟了她,见她伸手就咯咯叫着凑过来,翅膀扑棱棱扫着她的手背。嫦娥笑着摸了摸鸡头,从篮里捡出两个最圆的鸡蛋——这是攒了三天的,打算明天去山下换些粗线,好把后羿送的那块靛蓝布缝成个新药袋。
去山下的路结了薄冰,嫦娥踩着草绳编的防滑鞋,一步一挪地往下走。月芽跟在脚边,时不时用前爪扒拉路边的枯草,像是在找藏起来的野果。路过药铺时,掌柜的正往门上贴棉纸,见了她就招呼:“嫦娥姑娘,进来暖和暖和,刚煮的姜茶。”
屋里的炭火烧得旺,姜茶的辣气混着草药味,暖得人鼻尖冒汗。掌柜的搓着手说:“前阵子从北边回来个商人,说那边仗打得凶,好多士兵都冻坏了手脚。”他往她碗里添了勺红糖,“你那当兵的朋友,没信儿吗?”
嫦娥捧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前阵子来了个小兵,说他扭了胳膊,在养伤。”
“那就好,那就好。”掌柜的没再多问,转身从柜里拿出个纸包,“这是你要的粗线,颜色多给你挑了几种,缝药袋好看。”
往回走时,日头已经偏西。山路上的冰化了些,走起来稳当多了。月芽不知从哪叼来根红布条,甩着尾巴往她手里送,布条上还沾着点干枯的菊瓣——像是从南边山坡的野菊丛里叼来的。
嫦娥把布条系在药篓把手上,红得亮眼。远远看见草屋时,心里忽然咯噔一下——院门口的篱笆好像被人动过,歪歪斜斜的。她加快脚步,月芽也跟着蹦得快了,喉咙里发出警惕的呜呜声。
推开院门,看见个穿灰衣的老汉蹲在石桌边,正翻着她晒的草药。听见动静,老汉猛地站起来,手里还攥着把金银花。“你是……”他的声音有点哑,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她。
“您是谁?怎么在我家院子里?”嫦娥把药篓往地上一放,挡在月芽身前。
“我是……是后羿的同乡。”老汉把金银花往石桌上一扔,搓着手说,“从北边逃难回来,他让我给你捎句话。”
嫦娥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怎么样了?胳膊好了吗?”
老汉的喉结动了动,往屋里看了看,又低头盯着自己的鞋:“他……他挺好的,就是战事紧,回不来。让我给你带点东西。”他解开背上的旧包袱,里面是件叠得皱巴巴的箭囊,边角磨得发亮,正是后羿常带的那个。
嫦娥接过箭囊,指尖触到里面的硬壳——是支没上箭羽的箭杆,木头摸起来很熟悉,是溪边的桃木。她忽然想起他说过,要教她认箭杆的木料,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他还有什么话?”她捏着箭囊的带子,指节泛白。
“他说……让你别等了。”老汉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北边冷,他说不定要在那边安家了,让你……让你找个好人家嫁了。”
这话像块冰,从头顶浇下来,冻得嫦娥说不出话。她看着老汉躲闪的眼神,看着他手里那把明显不是山里人的弯刀,忽然明白了什么。前阵子来的小兵,还有眼前的老汉,他们说的话里都藏着慌,像怕被戳破的纸。
“这箭囊,不是他让你送的吧。”嫦娥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稳劲,“他的箭囊里,永远会备着三支上好的箭,可这里面只有根光秃秃的杆。”
老汉的脸唰地白了,往后退了两步:“我……我只是个传话的,别的不知道。”他转身就往院外跑,慌得差点被篱笆绊倒,灰衣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林子里。
月芽对着他的背影叫了两声,蹦到嫦娥脚边,用头蹭她的手。嫦娥蹲下来,抱着月芽,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箭囊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知道后羿不会让她别等的。他说过要带她看野菊海,说过要教她刻木簪,说过回来时要吃她煮的栗子粥——他不是说话不算数的人。
那天晚上,嫦娥把箭囊里的桃木箭杆取出来,和那支没刻完的木簪放在一起。她找出小兵送来的布鞋,鞋底的菊花被摸得发亮,忽然发现鞋里藏着张小纸条,是用炭笔写的,字迹潦草:“北边雪大,他不让说。”
纸条上的字被眼泪泡得发皱,嫦娥却看得清清楚楚。她把纸条叠好,放进装布料的木匣里,压在靛蓝布下面。然后找出那袋干瘪的野枣,拿出一颗放进嘴里,还是酸的,却比上次多了点说不清的涩。
霜又厚了些,窗台上的野菊花早就枯了,杆却还硬挺挺地立着。嫦娥坐在灶膛边,看着月芽蜷在怀里打盹,忽然想起后羿说过,野菊花耐寒,就算霜落了,根也还活着,等明年春天,又能冒出绿芽。
她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着墙上挂的草药,影子晃悠悠的。“我等。”她对着跳动的火苗轻声说,“不管霜多大,雪多厚,我都等。”
月芽在怀里动了动,蹭了蹭她的下巴,像是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