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融花开

第一场雪化得比往年慢。屋檐下的冰凌一根根滴着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一圈圈小水花。嫦娥把院子里的积雪扫成堆，露出底下枯黄的草，像揭开一层旧被子，露出冬天的骨头。

月芽蹦来蹦去，时不时用前爪扒拉雪水，溅得一身湿。老母鸡在院角咯咯叫，像是在埋怨天气回暖得太慢。嫦娥把鸡食撒得比往常多了两把——春天快到了，它们要多下蛋，好让她去山下换些新的药罐。

草屋里，木簪静静插在床头的木匣里，旁边压着那张已经被翻得起毛的信纸。嫦娥没有再把它拿出来看，却每天都用布轻轻擦一遍，像擦拭一件珍贵的器物。她把后羿留下的棉甲改成了两件小棉袄，一件给月芽垫窝，一件自己穿——袖子太长，她就把袖口折了两折，刚好护住手腕。

三月初，山脚下的桃花开了，粉色的花瓣在风里打着旋儿飘下来，落在溪水边，像铺了一层薄薄的胭脂。嫦娥背着药篓下山，打算去药铺换些新药材。路过南边山坡时，她停了下来——那里有一片空地，是她和后羿约定要来看野菊海的地方。现在只有稀稀拉拉的枯草，却在风里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说悄悄话。

她蹲下来，拨开枯草，露出底下湿润的土。指尖轻轻一按，土是软的，带着春天的温度。嫦娥从药篓里取出几颗野菊种子——这是去年秋天从崖边采来的，一直没舍得种。她把种子一颗颗埋进土里，用掌心轻轻拍实，又从溪边捧来清水，慢慢浇在上面。

"等你开花时，他就回来了。"她轻声说。

月芽蹲在一旁，红眼睛望着她，像听懂了。

从那以后，嫦娥每天都要去南边山坡看看。起初几天，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风吹动枯草。第五天清晨，她惊喜地发现，土里冒出了点点嫩绿，像有人用针尖在地上扎了无数个小绿点。她蹲下来，鼻尖几乎要碰到那些小芽，心里忽然暖得像揣了个小火炉。

药铺的掌柜见她天天来，忍不住问："嫦娥姑娘，最近总见你往南边去，那里有什么？"

"种了些花。"她笑了笑，"秋天就开了。"

"花？"掌柜的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你这姑娘，心真硬。"

嫦娥没解释。她知道自己的心不是硬，而是被一层厚厚的壳包了起来，怕一碰就碎。

春天的日子过得快。溪水涨了又退，桃花谢了又开，南边山坡上的野菊长得越来越高，叶片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嫦娥每天给它们松土、浇水，偶尔还会把后羿留下的那块靛蓝布铺在地上，坐在上面，拿出木簪，轻轻在花瓣形的顶端上再刻一刀——她想让它更圆一些，像她记忆中他的笑。

有一天傍晚，她从山上回来，发现院门口站着个穿青衣的年轻人，背着个布包，手里拿着一封信。"请问是嫦娥姑娘吗？"他看见她，连忙把信递过来，"军营来的，说要亲手交给你。"

嫦娥的心猛地一跳，接过信，手指有些抖。信封是用粗糙的牛皮纸做的，封口处用黑蜡封着，上面按了个小小的箭形印。她把蜡抠开，抽出里面的信纸——字迹是她熟悉的，笔画有力，却比以前慢了些，像是每一笔都要想很久。

"嫦娥：

展信如晤。

北边的雪终于化了，山上的杜鹃开得正红。我一切都好，只是胳膊还没完全好，拉弓时会有些疼。军医说再过些日子就能痊愈，你别担心。

军营里最近很安静，蛮族退兵了，我们可能很快就能回家。我很想你，想你煮的栗子粥，想你院子里的野菊花，想你给我缝的护腕——红布条我一直戴着，像你在我身边。

等我回去，我们一起去看南边山坡的野菊海。我会亲手把木簪为你戴上，再教你认箭杆的木料。你要好好吃饭，别总为了采药忘了时辰。

想你的

后羿"

信纸在她手里微微颤抖。她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才把它叠好，放进木匣里，压在木簪下面。月芽蹲在她脚边，仰头看着她，红眼睛里像有泪光。

"他要回来了。"嫦娥轻声说，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

从那天起，她每天都会去南边山坡，坐在靛蓝布上，望着通往山下的路。野菊长得越来越高，叶片在风里轻轻摇摆，像在为她扇风。她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把老母鸡下的蛋一个个攒起来，放在灶边的竹篮里，等他回来时做鸡蛋羹。

夏天来了，山里的知了叫得热闹。南边山坡上的野菊已经长到她的膝盖，叶片在阳光下泛着深绿的光。嫦娥把那块靛蓝布洗得干干净净，晾在竹竿上，风一吹，布料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蓝光，像一小片夜空。

一天中午，她从山上回来，远远看见院门口站着个熟悉的身影——高挑的个子，玄色的短打，背着个布包，手里拿着一束野菊花，黄灿灿的，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脚步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月芽已经像箭一样冲了出去，喉咙里发出兴奋的叫声。

"嫦娥。"那人转过身，脸上带着笑，眼睛里有光，"我回来了。"

是他。真的是他。

嫦娥站在原地，忽然觉得眼眶热得发烫。她想跑过去，又想站在原地看久一点，像怕这只是她的幻觉。后羿走过来，把野菊花递到她面前，花瓣上还带着露水。

"我来晚了。"他说，"路上耽搁了几天。"

"不晚。"嫦娥接过花，声音有些哑，"野菊还没开。"

"那我们等。"他笑了，眼睛里有她熟悉的坚定，"一起等。"

那天晚上，草屋里又飘起了栗子粥的香。嫦娥坐在灶台边，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喝粥，嘴角沾了米粒，慌忙用手背擦了擦，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她笑着递给他一块山楂干，"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我怕你又忘了吃。"他接过山楂干，咬了一口，酸得眯起眼睛，"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按时吃饭？"

"有。"她点头，"我每天都煮鸡蛋羹。"

"那我以后每天都要吃一碗。"他说，"还要吃你做的红薯粥、栗子粥、蒲公英汤……"

"好。"她答应得很干脆，"你想吃什么，我就做什么。"

月芽蹲在他们脚边，仰头看着他们，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屋外的风从溪边吹过来，带着野菊花的香，钻进窗缝里，落在木匣上，落在木簪上，落在那封信上——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像在见证一个久别重逢的夜晚。

嫦娥忽然觉得，这个夏天，会比以往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