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

六月的雨总是来得突然。卡米尔抱着刚借阅的海洋气象学资料，站在图书馆的廊檐下望着密织的雨幕出神。雨滴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他下意识揉了揉右手腕——旧伤在雨天总会隐隐作痛。

"需要伞吗？"

清朗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卡米尔转头，看见一个银发少年站在半步之外，右眼角有一颗圆形状的胎记，在昏暗的天光下若隐若现。少年撑着一把靛蓝色的伞，伞面上缀着细小的银色斑点，像夜空中散落的星辰。

"谢谢。"卡米尔微微颔首，"不过我在等人。"

"雷狮学长？"少年笑了笑，"他刚才被格瑞学长叫去实验室了。"见卡米尔露出疑惑的表情，他补充道："我是帕洛斯，海洋生物社的。上周的社团联合会议上我们见过。"

雨声渐密，水汽氤氲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卡米尔这才注意到对方制服的衣领上别着一枚小巧的贝壳胸针，在雨幕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我记得你。"卡米尔说，"你在会上提出的潮间带生态保护方案很有见地。"

帕洛斯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阳光突然穿透云层照进海水。"你竟然记得。"他向前半步，将伞倾向卡米尔这边，"既然都要回主教学楼，不如一起？"

伞不算大，两人不得不靠得很近。卡米尔闻到帕洛斯身上淡淡的香气，像是海风与雪松的混合，隐约还有一丝柑橘的清新。雨水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像某种奇特的韵律，让他想起小时候听过的八音盒。

"你喜欢海洋学？"走过一棵盛放的紫阳花时，帕洛斯突然问道。

"只是选修课需要。"卡米尔看着雨水从花瓣上滚落，"你呢？为什么选择海洋生物社？"

帕洛斯沉默了片刻。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他肩头留下一道透明的水痕。"我小时候住在海边。"他的声音轻得像潮汐的呢喃，"每当退潮时，沙滩上会留下许多星星形状的水痕，像是夜空坠入了海底。"

主教学楼的玻璃门映出两人的倒影。卡米尔注意到帕洛斯说这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贝壳胸针，指节修长，骨节分明。

"到了。"帕洛斯收起伞，水珠顺着伞面滑落，在地面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周三下午我们社有潮间带观测活动，如果你有兴趣..."

"卡米尔。"雷狮的声音从楼梯转角传来，他手里转着车钥匙，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格瑞那边结束了。"

帕洛斯后退半步，礼貌地点头："雷狮学长。"

雷狮挑了挑眉："海洋社的天才新生？我听格瑞提起过你。"他转向卡米尔，"安迷修在社团办公室等你确认下周的日程。"

雨水从帕洛斯的发梢滴落，在锁骨处汇成一道细小的溪流。卡米尔发现自己正盯着那道水痕出神。

"周三下午。"他忽然说，"我会去看看。"

帕洛斯眼睛一亮，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紫色的贝壳："带上这个，门卫就会放你进观测站。"贝壳在灯光下泛着虹彩，像是被彩虹亲吻过。

雷狮看着弟弟接过贝壳时微微发亮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周三的天气出乎意料地晴朗。卡米尔站在临海观测站的白色围栏外，手中的紫贝壳在阳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晕。观测站建在悬崖边缘，下面是蔚蓝的海水和金色的沙滩，潮声如同大地的心跳。

"你来了！"

帕洛斯从观测站里跑出来，白大褂在海风中飘扬。他的银发在阳光下近乎透明，眼角的胎记越发明显。卡米尔注意到他今天戴了一条细银链，链坠是一枚小巧的指南针。

"刚好赶上退潮。"帕洛斯引着他走向沙滩，"看那边。"

退潮后的沙滩上，果然如帕洛斯所说，布满了星星形状的水洼。阳光透过云层，在水洼间投下斑驳的光影，宛如散落的星辰。

"这叫'星砂现象'。"帕洛斯蹲下身，手指轻轻点触水面，"是某种海洋微生物活动形成的。"水波荡漾开来，将他指尖的轮廓模糊成金色的光晕。

卡米尔学着他的样子蹲下，海风送来帕洛斯身上淡淡的防晒霜气味，混合着某种清爽的草本香。他们的影子在沙滩上重叠，被阳光拉得很长。

"卡米尔！帕洛斯！"

佩利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扛着采样箱大步走来，运动鞋在湿沙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雷狮学长让我来帮忙——哇！"他一个趔趄，采样箱差点脱手。

帕洛斯眼疾手快地扶住箱子："小心点，这里装着今天的样本。"

佩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抱歉抱歉。"他好奇地打量着两人，"你们在研究星砂？帕洛斯最喜欢这个了，每次退潮都要来看。"

卡米尔看向帕洛斯，后者耳尖微微发红："只是...专业兴趣。"

"才怪！"佩利大大咧咧地拍帕洛斯的肩，"他管这个叫'海底的星空'，还说..."

"佩利！"帕洛斯急忙打断，"你不是说要采集水样吗？"

看着佩利大呼小叫地跑向潮池，卡米尔轻声问："你还说过什么？"

帕洛斯低头在沙滩上画了一个星星："我说...如果能和重要的人一起看星砂，愿望就会实现。"

阳光突然变得炽热起来。卡米尔看着帕洛斯被晒红的鼻尖，想起那个雨天他撑伞时微微倾斜的弧度，想起他递来贝壳时指尖的温度，想起他谈及海洋时眼中闪烁的光芒。

"你的愿望是什么？"他听见自己问。

帕洛斯抬起头，海风拂乱了他的银发。他的眼睛比海水还要蓝，比星空还要亮。"我希望..."他的声音轻得像潮汐的呢喃，"能和你一起看很多次星砂。"

远处，雷狮和格瑞站在观测站的露台上。格瑞调试着水质检测仪，状似无意地说："帕洛斯的论文写得很好。"

雷狮望着沙滩上两个靠得很近的身影，轻笑一声："卡米尔从不对海洋学感兴趣。"

"人会变的。"格瑞推了推眼镜，"就像潮汐。"

夕阳西沉时，星砂水洼开始闪烁微弱的蓝光。帕洛斯兴奋地拉着卡米尔的手腕："看！这是夜光藻！"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带着海水咸涩的气息。

蓝光随着波浪的节奏明灭，宛如呼吸。卡米尔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个童话，说海底住着会收集星光的精灵。此刻他确信，那些星光一定都落在了帕洛斯的眼睛里。

"给你。"帕洛斯突然递来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发光的海水，"这样就算不在海边，也能看到星砂了。"

玻璃瓶在暮色中散发着柔和的蓝光，映照着两人交叠的手指。卡米尔想起那个雨天，想起靛蓝伞面上银色的星辰，想起帕洛斯说"像是夜空坠入了海底"时的神情。

也许有些星星，注定会坠入特定的海域。就像有些人，注定会在某个雨天，撑着一把星尘般的伞走进你的生命。

回程的车上，雷狮从后视镜看着弟弟小心护着那个发光的小瓶子，嘴角微微上扬："下次观测是什么时候？"

卡米尔望着窗外渐暗的海平线，轻声道："下个新月，潮水会退得更远。"

路灯次第亮起，在车窗上投下流动的光影。卡米尔摩挲着玻璃瓶光滑的表面，想起帕洛斯告别时那个欲言又止的表情，和他银链上那枚指向北方的指南针。

也许下一次，他会告诉帕洛斯，自己手腕上的旧伤是十二岁那年为了捡一枚贝壳留下的。而那枚贝壳，正巧也是紫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