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罐中的夏天

图书馆的冷气总是开得太足。卡米尔将手肘从冰凉的桌面上移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精装书烫金的书脊。窗外七月的阳光白得刺眼，将梧桐叶的影子投在《稀有植物图鉴》的扉页上，像一幅天然的水墨小品。

"这本《热带蕨类栽培手册》能借我看一下吗？"

声音从斜上方传来，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距离。卡米尔抬头，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悬在书架前，腕间缠着几圈茶色麻绳编织的手链。视线往上，是银白色略长的刘海，以及右眼角一枚小小的圆形胎记——像是被岁月打磨得格外温润的玉璧。

"请便。"卡米尔收回目光，却闻到对方经过时带起的微风里，有干燥的薰衣草与新鲜泥土的气息。

"谢谢。"少年抽出书时，一枚压扁的银杏叶书签飘落在卡米尔面前，"啊，抱歉..."

卡米尔拾起书签，发现叶脉间用极细的笔迹标注着拉丁学名。"银叶蕨的标本？"他脱口而出。

"你认识？"少年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枚胎记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我在温室B区发现的变异株。"

园艺社的帕洛斯——卡米尔在心底默念对方胸前的名牌。这个名字他听雷狮提起过，说是生物实验室破格录取的天才新生。

"卡米尔。"他简短地自我介绍，将书签递回去时注意到对方指甲缝里残留的泥土痕迹，"你在做蕨类植物的组织培养？"

"你连这个都懂？"帕洛斯抱着书在他对面坐下，袖口滑落时露出手腕上一道浅浅的疤痕，"上周刚把孢子接种到培养基上，但温室的湿度控制..."

"需要添加5%的椰汁。"卡米尔翻开笔记本，撕下一张便签写下几行配方，"这个比例能促进原叶体发育。"

帕洛斯接过便签的表情，像是收到了什么稀世珍宝。阳光透过他银白色的睫毛，在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明天能请你来温室看看吗？"他问得小心翼翼，手指无意识摩挲着书页边缘，"我总觉得那株银叶蕨在强光下会分泌特殊黏液..."

玻璃门被推开的声音打断了对话。雷狮倚在门框上，手里转着车钥匙："卡米尔，安迷修找你确认下周的社团排班。"

卡米尔合上书，余光看见帕洛斯迅速将那张便签夹进笔记本的动作，像藏起一片易碎的蝶翼。

"园艺社的帕洛斯？"走向门口时，雷狮突然问道，"听说他培育的蓝色鸢尾拿了市展金奖。"

卡米尔回头看了一眼。阳光穿过帕洛斯半透明的银发，将他映照得像一株会发光的植物。他正低头记录着什么，那枚圆形胎记随着微表情若隐若现，宛如月相变化。

温室里弥漫着潮湿的生机。卡米尔推开雾蒙蒙的玻璃门，看见帕洛斯跪在苗床间，正用镊子小心翼翼地从培养皿中分离组织。他今天穿着深绿色的围裙，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

"你来了！"帕洛斯抬头时，脸颊沾着一道泥痕，"快看这个。"他献宝似的举起密封罐，里面漂浮着几片银蓝色的蕨叶，"今早发现的分泌物结晶。"

卡米尔凑近观察，闻到帕洛斯发间淡淡的迷迭香气息。结晶在阳光下折射出奇异的光彩，像是把彩虹揉碎了封存在玻璃里。

"像不像会呼吸的宝石？"帕洛斯的声音很轻，呼出的气息让罐壁蒙上薄雾，"我打算叫它'星之泪'..."

"老土。"佩利的大嗓门从门口传来，他扛着肥料袋大步走来，"要我说就该叫'蓝眼泪'！"袋子重重落地时，震得苗床上的玻璃器皿叮当作响。

帕洛斯像护崽的母猫般扑向摇摇欲坠的培养架："小心点！"他手忙脚乱扶住试管的样子，与平日游刃有余的形象判若两人。

卡米尔接过险些坠地的培养皿，指尖碰到帕洛斯冰凉的手背。那一瞬间，他想起标本室里那些被定格在最美瞬间的植物，想起雷狮说"有些生命注定要被特定的人发现"时的神情。

"需要帮忙吗？"他问，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柔和。

佩利看看两人，突然咧嘴一笑："我去找格瑞搬新到的营养土！"离开时还故意撞了下门框，震得屋檐下的风铃叮咚作响。

午后三点的阳光将温室分割成明暗交错的疆域。卡米尔帮帕洛斯记录数据时，发现他记录本的边角画满了细小的植物素描，偶尔夹杂着几句潦草的诗行。

"《致发光蕨类》？"他念出其中一页的标题。

帕洛斯的耳尖瞬间红了："只是...随手写的。"他慌乱地合上本子，却碰倒了手边的喷雾瓶。水珠溅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形成一片微型湖泊。

卡米尔看着水中倒映的、微微变形的两张脸，突然问道："为什么选择研究植物？"

帕洛斯擦拭水渍的动作顿了顿。"因为它们不会说谎。"他最终说道，指尖划过银叶蕨的脉络，"你给予多少光照与水分，它就回报多少生长轨迹。"阳光透过他的指尖，在桌面投下叶脉状的阴影。

那天傍晚，卡米尔在回家路上经过一家古董店。橱窗里摆着上世纪的老式植物标本箱，玻璃罩内静止的蕨类像是被凝固的时光。他推门进去时，风铃惊醒了打盹的店主。

"年轻人眼光不错。"老人擦拭着标本箱，"这是1920年代的真蕨标本，全世界只剩不到十株。"

卡米尔抚过玻璃罩上细密的花纹，想象帕洛斯看到这个会露出怎样的表情。箱角刻着一行小字：予挚爱之植物学家——1923年春。

雷狮发现弟弟房间灯亮到凌晨三点。他推门看见卡米尔正在书桌前调试一台老式显微镜，旁边放着从古董店买回的标本箱。

"为了那个园艺社的小子？"雷狮倚在门框上问。

卡米尔没有否认，只是小心地调整着标本的角度："他发现了新的蕨类变种。"

"安迷修说他把奖学金全用来改建温室。"雷狮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格瑞则抱怨生物实验室的器材总是不翼而飞——最后总能在园艺社找到。"

晨光熹微时，卡米尔终于满意地合上标本箱。玻璃罩内，银蓝色的蕨叶与帕洛斯发现的结晶并排陈列，下方是他亲手写的标签：致P，愿你的发现永不被时光湮灭。——K.M.

学期末的社团联合展上，园艺社的展台前人潮涌动。帕洛斯培育的发光蕨类被安置在古董标本箱中，在暗室里散发着梦幻的蓝光。卡米尔站在人群外围，看着帕洛斯向参观者讲解时发光的眼睛——那枚圆形胎记在幽蓝光线下，宛如真正的月亮。

"卡米尔！"帕洛斯突然在人群中锁定了他，举起一个小玻璃瓶向他跑来。瓶中是几粒会随温度变色的结晶，正从靛蓝渐变成淡紫，"最新提取的！我打算..."

他的话没能说完。艾比举着相机从侧面撞过来，玻璃瓶在空中划出闪亮的弧线。卡米尔下意识伸手去接，却与帕洛斯迎上来的手臂撞在一起。结晶颗粒在两人之间迸发，如同微型星云爆炸，落在他们交叠的衣袖上。

在周围人的惊呼声中，卡米尔发现有几粒结晶粘在了帕洛斯的睫毛上，随着眨眼的动作闪烁如星。而帕洛斯正盯着他衣领上沾到的蓝色光点，笑得像发现了新大陆。

"像不像会走路的星座？"他伸手拂去卡米尔肩头的结晶，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

格瑞在展台那边清点器材，雷狮正把起哄的佩利拽出展厅。安迷修体贴地关掉了展区的顶灯，让那些散落的蓝色光点更加清晰。在黑暗与星光的交界处，卡米尔第一次看清了帕洛斯眼中映照的自己——不是雷狮的弟弟，不是优等生卡米尔，而是一个会为某个人熬夜修复古董标本箱的、有血有肉的少年。

"下周..."卡米尔轻声说，"要不要一起去山里采集标本？"

帕洛斯睫毛上的光点随着笑意颤动："带上那个玻璃罐？"

窗外，夏日的阳光依然炽烈。但卡米尔知道，有些东西比永久保存的标本更鲜活，比精密封存的结晶更璀璨——比如此刻帕洛斯眼中，那个正在融化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