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午后,蝉鸣把空气晒得发黏。苏半夏站在街角旧书店的木门框里,指尖刚碰到褪色的门帘,就被一股混着霉味和阳光的气息裹住了。书店老板趴在柜台上打盹,老花镜滑到鼻尖,收音机里正放着咿咿呀呀的评剧,唱词被风扇搅得碎碎的。
她要找的那本《飞鸟集》据说藏在最里层的书架。檀木书架被岁月浸得发黑,顶层摆着些落满灰尘的线装书,书脊上的金字剥落大半,像老人脸上的皱纹。阳光穿过蒙着蛛网的玻璃窗,在书架间投下格子状的光斑,她顺着光斑往里走,帆布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吱呀”的轻响,惊得檐角的燕子扑棱棱飞起来。
指尖划过一排排泛黄的书脊,指尖沾了层薄薄的灰。《雪国》的封面缺了个角,《百年孤独》的内页夹着干枯的玫瑰,还有本《边城》,扉页上用蓝黑墨水写着“1998年夏”,字迹已经洇开。就在她快要放弃时,指尖突然在《飞鸟集》的书脊上顿住——这本的封面比别处的新些,墨绿色封面上的烫金飞鸟还闪着微光。
抽出来时,书页间传来“咔嗒”一声轻响。苏半夏捏着书脊抖了抖,枚银杏叶书签从中间滑出来,落在掌心。叶片已经干透,呈深褐色,边缘卷得像只蜷起的虾,叶脉被人用钢笔细细描过,墨色在阳光下泛着蓝,像谁把星空织进了叶肉里。
她正对着光看那没写完的钢笔字,书签突然被人从指缝间抽走。解云辞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旁边,白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道浅浅的疤痕——是上次帮她捡风筝时被铁丝划的。他捏着叶柄转了两圈,书签在光线下忽明忽暗,那句“夏天太吵,想……”的墨痕边缘有点晕开,像是写的时候被雨水打湿过。
“上周三躲雨,在这儿待了一下午。”他把书签塞回她手里,指腹蹭过她的指尖,带着点钢笔水的凉意,“老板说这本是孤本,不让随便翻,我就把书签夹在里面占位置。”
苏半夏的指尖还留着他的温度,刚要问“想”字后面藏着什么,就听见身后传来书页翻动的轻响。周砚抱着两本书从拐角走出来,浅灰色的衬衫熨得笔挺,眼镜片反射着窗外来的光。他手里那本《飞鸟集》是精装版,烫金的书脊在阴影里发亮。
“你找的是这个译本吧?”他把书递过来,指尖沾着点靛蓝色墨水,跟书签上的字迹颜色几乎一样,“郑振铎译的版本更贴近原意,你看这句‘生如夏花之绚烂’,他把‘绚烂’译成‘向荣’,更有生命力……”
他说话时微微俯身,苏半夏闻到他身上的松节油味,混着书店里的旧书气息,像幅静置的油画。刚要伸手接书,怀里突然被塞进本漫画,封面上的少年穿着白衬衫坐在银杏树下,风掀起书页,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
“看这个。”解云辞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他用手指点了点漫画里的对话框,“比那些‘生啊死啊’的诗有意思多了。”
周砚推了推眼镜,把精装版《飞鸟集》往她面前又递了递:“理解诗歌需要沉下心来,你上次作文里引用的那句‘世界以痛吻我’,其实后面还有‘要我报之以歌’……”
“她不爱听这些。”解云辞突然拽着苏半夏往书架后面躲,动作太急,肩膀撞得书架晃了晃。顶层的几本旧书“哗啦”一声掉下来,他伸手挡在她头顶,自己后背结结实实撞在书堆上,闷哼了一声。
“笨死了。”他揉着后背骂,眉头皱成个疙瘩,手指却在掉落的书里翻找着,最后抽出本泛黄的《小王子》。书脊上的胶带已经发脆,他用指腹蹭了蹭封面,把书往她怀里一塞,“这个适合你,看不懂诗集的小笨蛋。”
苏半夏翻开《小王子》,扉页上的钢笔字迹已经褪色,写着“赠林老师”。夹在里面的便签纸有点发皱,上面画着只歪歪扭扭的狐狸,尾巴上缠着圈红线,线的末端打了个小小的蝴蝶结,像极了她围巾上的流苏。便签右下角画着颗星星,星星旁边有个很小的箭头,指向狐狸的眼睛。
抬头时,解云辞正踮着脚够最高层的书。阳光从他耳后穿过来,把绒毛染成金色,校服后背蹭到书架上的灰,洇出片淡淡的印子,像只偷溜进书房的猫不小心沾了墨。他够到那本厚厚的《美术史》时,书架又晃了晃,这次他稳稳地扶住了,手指在烫金的书脊上顿了顿,又放了回去。
“走了。”他转身时,袖口沾着的灰蹭到脸颊上,苏半夏伸手想帮他擦掉,却被他偏头躲开。他往书店门口走,白衬衫的后摆扫过书架,带起阵细小的灰尘,在光线下跳着舞。
苏半夏把银杏书签夹回那本墨绿色的《飞鸟集》,刚要把书放回原位,指尖突然摸到封底内侧有凸起的痕迹。她翻开看,发现是行用铅笔写的小字,笔画稚嫩得像小学生的字迹:“解云辞欠我一块橡皮”。刻痕很深,铅笔末嵌在纸纤维里,像是被人反复描摹过。
她突然想起那把旧伞的伞柄内侧,那个被指甲反复划出来的“辞”字。原来他总把心事藏在这些地方——伞柄的刻痕里,书签的未竟之语里,还有便签上那只系着红绳的狐狸眼里。
走出书店时,阳光正好斜斜地照过来。解云辞靠在老槐树下,手里转着颗玻璃弹珠,弹珠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色的光。看见她出来,他把弹珠往她手里一塞,弹珠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刚才在书店,你想问什么?”他突然问,耳尖有点红。
苏半夏捏着那颗弹珠,光透过玻璃在掌心投下小小的彩虹。她想起书签上那句没写完的话,突然不想问了。有些心事就该藏在旧书里,像蝉鸣藏在夏天里,等到合适的季节,自然会自己冒出来。
风掀起她的书页,吹乱了夹在里面的便签。狐狸尾巴上的红线在风里轻轻晃,像谁在远处,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