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里的旧物

周末大扫除的阳光斜斜地爬进阁楼，在积灰的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苏半夏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往上爬，鼻尖立刻钻进一股旧木头混着樟脑丸的味道。阁楼角落里堆着几个落满灰尘的木箱，最上面那个的锁扣已经生锈，她用抹布擦去表面的灰，“林婉”两个字透过薄灰隐隐浮现——是解云辞妈妈的名字。

木箱的木板受潮发涨，苏半夏费了点劲才掀开盖子。一股更浓重的旧物气息涌出来，里面整齐地码着几本教案本，牛皮纸封面被岁月浸得发黄，边角都卷成了波浪。最上面那本的封面上，用蓝黑钢笔写着“三年级二班”，旁边画着个小小的笑脸，嘴角还翘着颗痣。

“这是以前住在隔壁的林老师留下的。”奶奶端着铜盆走过，盆底的水渍在楼梯上洇出串小小的脚印，“她搬走那年夏天特别热，箱子太重搬不动，说先存在我们家，结果再也没回来取。”

苏半夏翻开教案本，纸页发出轻微的脆响。里面的字迹娟秀，行距总是留得很宽，大概是怕学生看不清。页边空白处画着不少简笔画：趴在讲台上打盹的猫，爪子还抱着支红钢笔；举着棒棒糖的小孩，糖纸上的螺旋纹画得格外认真；还有棵歪歪扭扭的向日葵，花瓣涂得金灿灿的，像要从纸里冒出来。

翻到最后一页时，一张褪色的照片“啪嗒”掉在地上。她捡起来擦去灰尘，照片上的年轻女人穿着白衬衫，怀里抱着个小男孩站在槐树下。女人的眉眼弯弯的，跟解云辞左边的梨涡一模一样；男孩穿着背带裤，手里举着把卡通伞，伞面上的小熊正咧着嘴笑，跟解云辞那把旧伞上的图案分毫不差。

“这是小辞吧？”苏半夏举着照片问奶奶。男孩的头发软软地贴在额前，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嘴角还挂着颗没掉的乳牙，笑起来露出小小的牙洞。

奶奶用抹布擦着栏杆上的雕花，阳光把她的白发染成了金色：“是啊，那时候他才五岁，总跟在你屁股后面跑，你去跳皮筋他就蹲在旁边看，你回家吃饭他就扒着门框喊‘半夏姐姐’。”

正说着，楼下传来“吱呀”一声自行车刹车响。苏半夏趴在阁楼的小窗上往下看，解云辞正弯腰给自行车打气，白衬衫被风灌得鼓鼓的，像只展翅的鸟。他打气的动作很用力，胳膊上的肌肉线条在阳光下忽明忽暗，打完气还拍了拍车座，像是在跟老伙计打招呼。

苏半夏抱着木箱往楼下跑，木梯被踩得咚咚响。照片被她攥在手心，边缘都有些发皱。解云辞刚直起身，看见她怀里的箱子时，肩膀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这是你妈妈的……”她把照片递过去，指尖因为紧张微微发颤。照片上男孩举着的伞柄上，能看见个模糊的刻痕，形状跟那把旧伞上的“辞”字很像。

解云辞的目光在照片上停了两秒，转身时阳光正好落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让人看不清表情。“扔了吧。”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落在远处那棵老槐树上，“她不会回来了。”

苏半夏没动，把照片又往前递了递：“你小时候很可爱，牙还没长齐呢。”她想起那把旧伞的伞柄，那个被指甲反复划出来的“辞”字，突然觉得喉咙有点发紧。

解云辞没接，只是把打气筒往她手里一塞，金属的冰凉顺着掌心爬上来。“帮我扶着车。”他蹲下去调车链，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只露出紧抿的嘴角。阳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上，缩成小小的一团，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狗。

“你妈妈的教案本上画了很多画。”苏半夏蹲在他旁边，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在链条间灵活地动，“她说向日葵要画得亮一点，才不会让人觉得难过。”

解云辞的动作突然顿住，车链“咔”地一声掉了下来。他低低地骂了句脏话，指尖被链条蹭出道红印，血珠慢慢渗出来。苏半夏立刻从口袋里摸出创可贴，是草莓图案的，还是上次体测时他塞给她的。她刚要给他贴上，却被他按住了手。

“别总像个小大人。”他的声音有点哑，掌心的温度烫得她指尖发麻，“你以前摔破膝盖，哭得惊天动地，还是我把你背回家的。”

苏半夏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确实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趴在男孩背上哭，眼泪鼻涕蹭了他一后背。男孩的校服是浅蓝色的，被她的眼泪洇出片深色的云，他却一步没停，背着她走了整条巷口。那时候的风里，好像也有槐树叶的清香。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照片，突然明白那把旧伞为什么歪了伞骨还在用——伞面上的小熊，伞柄上的刻痕，都是他跟妈妈之间，唯一没被时间磨掉的联系。

解云辞把修好的自行车往墙上一靠，车铃被撞得叮铃响。他突然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是颗用槐树叶包着的糖，糖纸透过叶子隐隐发亮，能看见里面的橘色。“上次体测你跑了第八，比上次进步了，奖励你的。”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充了句，耳朵尖有点红，“别告诉别人，太丢人。”

苏半夏捏着那颗糖，树叶的清香混着水果硬糖的甜腻漫出来。她看着解云辞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白衬衫的后摆被风掀起，露出细细的腰线。他走路的姿势跟照片里的小男孩一模一样，微微扬着下巴，像只骄傲的小兽，仿佛这样就能把所有的委屈都藏起来。

回到阁楼时，阳光已经爬到了木箱的另一边。苏半夏把照片夹回教案本，翻到最后一页时，发现张泛黄的便签纸夹在里面。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跟解云辞现在的笔迹很像，却更稚嫩些：“妈妈说，等向日葵开了，她就回来。”旁边画着朵歪歪扭扭的花，花瓣涂得金灿灿的，颜料都快溢出纸页，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要把整个夏天的阳光都涂进去。

她把便签抚平，夹回教案本最里面。窗外的风吹过槐树叶，沙沙的响声像谁在低声说话。苏半夏突然觉得，解云辞画向日葵时那么用力，大概是想让妈妈看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