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芜跟着难民队伍走了三个月。
鞋底早已磨穿,脚掌结满血痂,喉咙干得像是吞了一把沙。偶尔有善人抛来食物,总被更强壮的人抢走。他学会在夜里啃树皮,嚼起来像咽下碎木渣。
最饿的时候,有人塞给他一块烤得焦黑的肉。
他问是什么肉。
那人咧嘴一笑,牙缝里卡着半片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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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高得遮天,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守将站在箭楼上,冷漠地俯视着城下的难民。
“滚远点!琉璃城不收乞丐!”
有人哭嚎,有人咒骂,更多人沉默地蜷缩在城墙下,像一群被遗弃的野狗。
李少芜按着腰间——那里裹着鹤瀛剑,是李家唯一没被血泡烂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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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
声音轻得像片雪花。
一个约莫十岁的小女孩站在他面前,腰带勒得肋骨凸出,掌心托着块黢黑的杂粮饼。
“我、我不饿……”她撒谎时睫毛直颤,像极了妹妹偷吃点心的模样。
李少芜没接。
女孩固执地掰开饼,把大的一半塞进他手里:“你比我高,饿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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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歇脚时,女孩突然拽他袖子:“你看!”
路边蜷着个老太婆,灰发黏满泥浆,胸口微弱起伏。
“婆婆吃一点……”女孩跪着掰碎饼往老人嘴里送,饼渣却从嘴角漏下来。
老人干裂的嘴唇蠕动,却连咀嚼的力气都没有。
一个壮汉的阴影突然笼罩过来。
“小丫头,把饼给我。”他嗓音沙哑,眼睛却死死盯着女孩手里的饼渣。
女孩摇头:“不行!婆婆还没吃……”
壮汉冷笑,伸手去抢:“她都咽不下去了,浪费什么!”
女孩被推得踉跄,饼渣洒落在地。
——这一声轻响,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
人群骚动起来。
几个男人悄悄靠近,眼神闪烁。他们没出声,只是蹲下身,假装系鞋带,手指却飞快地捡起地上的饼渣,塞进怀里。
有人推了女孩一把,趁她跌倒时,从她腰带里摸出剩下的半块饼。
女孩惊叫:“还给我!”
没人理她。
更多的人围了过来,沉默地、迅速地搜刮着她身上可能藏着的食物。有人拽她的袖子,有人翻她的衣领,动作熟练得像是在收割庄稼。
女孩挣扎着,眼泪滚落,却连哭喊都被淹没在人群的阴影里。
人群散去后的寂静比惨叫更刺骨。
李少芜站在凌乱的脚印中央,看着泥泞里零落的残肢。女孩的头颅侧歪着,沾满沙土的发丝间,一枚褪色的红头绳格外刺眼。
像极了他妹妹死时,缠在糖葫芦竹签上的那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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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蹲下身,玄色衣摆浸在血水里。
指尖触到女孩眼皮时,他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动作——那个总是温柔抚摸他发顶的女人,最后竟是颤抖着为父亲合上了怒睁的双眼。
"闭眼。"他低声道,指腹缓缓抹过女孩睫毛。
第一次没成功。
沾血的眼皮又弹开了,浑浊的瞳孔映出他漠然的脸。
第二次用了些力。
这次终于阖严实了,只是右眼还留着条细缝,仿佛还要偷看这吃人的世道。
原来替人阖目这么难
难怪母亲当时替父亲阖眼时抖得那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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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下那枚脏污的头绳时,有什么东西从女孩发间滚落——
是半颗红透的琉璃珠子。
他将琉璃珠子串在了妹妹的红绳上。
他攥着红绳站起身,却看见三个男人蹲在尸体旁,背对着人群。
最壮的那个用身体挡住视线,袖口窸窸窣窣动了几下。
一块沾血的碎肉被塞进怀里,动作熟练得像在藏钱袋。
李少芜看着地上零落的残肢,忽然觉得可笑。
这就是报应吧
他生来无情无欲,不懂悲喜,不会流泪。
可偏偏,所有对他好的人,都死得格外惨烈。
——父亲宁折不弯,至死挺直脊梁,却被乱箭穿心。
——母亲温柔似水,最后却连全尸都没留下。
——妹妹天真烂漫,死前还要对他笑,仿佛在说“阿兄别怕”。
而现在,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只因给了他半块饼,就被撕成了碎片。
李少芜静静看着他们,忽然觉得荒谬。
这世道,吃人的人活得理直气壮。
而施舍善意的人,连骨头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