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灰蒙,压抑得如同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坏消息并非依次而来,而是如同决堤洪水,瞬间淹没了刑部。
最先抵达的是一封沾着晨露和泥土气息的急报——负责暗中护卫吴小衍的暗卫,声音发颤地跪在无期面前。他们按照每三日一轮的惯例前往京郊那处隐蔽的河湾时,发现吴小衍寄居的茅屋空无一人。屋内一切如常,甚至炉灶上还温着一锅简单的鱼汤,桌上那杯粗茶只喝了一半,仿佛主人只是临时起身出去了一下。
然而,屋外泥地上,除了吴小衍平日去河边垂钓的脚印外,只有几道极浅、几乎被风吹平的陌生马蹄印迹,指向荒无人烟的深山方向。他常坐的那块青石上,鱼竿还架着,鱼篓翻倒在地,几条小鱼在浅滩里无力地扑腾。
——他就这样消失了,在他最放松、最毫无防备的时刻。
几乎在同一时刻,皇宫深处,三皇子萧晟正在书房临帖。笔尖悬于宣纸之上,他却没来由地心头猛地一悸,仿佛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被硬生生剜走了。手腕失控地一抖,浓黑的墨汁“啪”地滴落,迅速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大团丑陋的污迹。
他怔怔地看着那团不断扩大、吞噬了字迹的墨痕,眼前闪过无数画面:
是吴小衍举着刚钓上来的、活蹦乱跳的肥鱼,在夕阳下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脸上还沾着泥点,得意地冲他喊:“萧晟!今晚加餐!”
是两人偷偷溜出宫,挤在狭窄的船舱里,分享一壶劣质的梨花白,吴小衍被辣得吐舌头,却还要嘴硬说“好酒!”;
是夏夜躺在河边草坡上,听着蛙声虫鸣,吴小衍指着漫天繁星,笨拙地给他讲那些从乡下老人口中听来的、颠三倒四的神话故事;
是他练字时,吴小衍安静地坐在一旁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像只啄米的小鸡,阳光透过窗棂,给他柔软的发丝镀上一层温暖的金光……
他心里隐隐不安,紧握住了笔杆。
而无期案头,来自黑水营方向的密报更是雪上加霜。之前成功潜入的暗卫,全部失去了联系,生死不明。黑水营显然已经察觉被盯上,戒备提升了数倍,如同一个骤然缩紧的刺猬,让人无从下口。
更大的惊雷紧接着炸响——皇上,于昨夜在重重守卫的寝宫中,离奇失踪!现场没有任何打斗或强行闯入的痕迹,仿佛人间蒸发。为了稳住朝堂不致瞬间崩塌,刑部与内侍总管不得不冒险找了一个身形嗓音略有相似的替身,以“突发恶疾,需绝对静养”为由,封锁了寝宫,上演着一出极其危险的默剧。但这谎言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的高塔,随时可能坍塌。
与此同时,各地离奇案件井喷般涌现,京城治安骤然恶化,流言四起,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在同时搅动所有的浑水,意图让一切彻底失控。
西境暗讯重要据点被连根拔起的染血密报,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对手的狠辣、精准和庞大的能量,让无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迫。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这么做。
他先让亲人们回到了栀子花城,皇城实在太乱,他已无暇顾及家人。随后,他命人找来了子梦。
当他说出由子梦暂代刑部事务、自己将亲自潜入黑水营时,子梦忽然啧了一声,抱臂斜睨着他:
“肖大人,这是要学话本里的侠客,玩一手‘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把这么大个烂摊子,还有您那宝贝暗讯,就这么随手塞给我了?”他夸张地叹了口气,“您倒是潇洒,说走就走,留下我在这儿对着那群老狐狸和一堆破事?我这细胳膊细腿的,扛不住啊!”
无期面无表情地整理着袖口:“能者多劳。”
“劳什么劳!”子梦跳脚,“您这是把我当骡子使!还是不给草料的那种!”他凑近一步,挤眉弄眼,压低声音,“我说,您该不会是查案查到一半,发现情势不妙,打算带着您那位‘冷面侍卫’跑路私奔吧?把这京城烂摊子留给我们这些苦命人?”
无期冷冷瞥了他一眼:“看来你最近确实很闲。”
“闲个鬼!”子梦嘴上抱怨,眼神却渐渐认真起来,“行了行了,知道了。您就放心去吧……哦不对,是‘病休’去。”他挥挥手,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样子,“记得早点‘病愈’回来!不然我可真把你库房里那几坛百年陈酿都霍霍了,一滴都不给你留!”
无期懒得再理会他的插科打诨,转身便走。
他在院廊下找到了李少芜。少年静立如松,正细致地擦拭着鹤瀛剑。无期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那张冷寂的、仿佛隔绝了所有情绪的脸,想起密报上那句“已处决”,他很沉重。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比平时低沉了许多:“黑水营,我必须去一趟。”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谨慎,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那里对你而言……是旧地。你……愿意同去吗?”
他没有强迫,没有命令,只是给出了一个选择,一个沉重无比的选择。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
“嗯。”
即日,两身散发着馊味的破烂乞丐服,一些改变容貌气味的药粉,他们混入城外哀鸿遍野的流民队伍,朝着那片埋葬了无数亡魂、如今更可能隐藏着最终答案的黑暗之地,步履坚定地走去。
子梦站在刑部门口,看着他们消失在人流中的背影,收起了所有玩笑之色,低声嘟囔了一句:“……可都得给我全须全尾地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