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风裹着细碎的雨丝,打在教室窗户上,晕开一片灰蒙蒙的水雾。我用橡皮擦反复蹭着练习册上的错题,直到纸面起了毛边,才发现自己又在盯着窗外发呆——香樟树的叶子开始泛黄,像被揉皱的旧信纸,一片片往下掉。
距离纪燃从美国回来,刚过三周。距离我在教学楼门口跟他划清界限,整两周。
这两周,像被按了慢放键。
清晨的走廊里,我总能精准避开纪燃可能出现的时间。他习惯七点十五分走进教学楼,我就故意拖到七点二十;他总在周三下午去图书馆找资料,我便把去图书馆的时间调到周二。
沈逸说我这是“现代版刻舟求剑”,我却觉得这更像在玩一场无声的躲避游戏,规则只有我自己知道。
那些若有似无的刁难还在继续,只是变得更像隔靴搔痒。
上周的历史课堂小测,我的答题卡被人换了名字,等老师发现时,卷子已经被揉得不成样子。课代表红着脸道歉,说“不小心弄混了”,我看着她躲闪的眼神,没戳破——那是江晚晴的同桌。
还有次体育课自由活动,我放在看台上的保温杯被人倒进了沙子。拧紧盖子时听见“咔嚓”的脆响,打开才发现内胆裂了道缝,是去年纪燃帮我从国外带回来的牌子,保温效果极好,此刻正汩汩往外渗水。
陈瑶气得要去找老师,被我拉住了。“一个杯子而已,”我把裂开的保温杯丢进垃圾桶,声音很轻,“回头再买个新的。”
其实我知道,这些小动作背后藏着的,是看笑话的期待。她们等着我像个困兽一样跳脚,等着看我狼狈不堪地去找纪燃求助,然后再把“死缠烂打”的标签贴得更牢。
可我偏不。
期中考试的倒计时牌一天天变薄,我把所有精力都砸进了书本里。早自习背单词,午休刷数学题,晚自习整理错题本,连沈逸递来的草莓糖都没时间拆——糖纸堆在笔袋里,积了薄薄一层。
“你这是要卷死我们啊?”沈逸趴在我旁边的桌子上,看着我写满公式的草稿纸,“以前也没见你这么拼。”
“不然呢?”我笔尖没停,“跟她们一样整天研究谁跟谁走得近?”
他啧了一声,没再说话。
教室里的喧嚣似乎都离我很远。前桌在讨论纪燃又拿了什么竞赛奖,后排在传江晚晴新换的限量版书包,这些声音像隔着层玻璃,听得不真切。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让我觉得踏实。
流言的风向变得更快。
大概是看我始终没什么反应,也或许是纪燃和江晚晴同框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们一起去教务处送文件,一起在公告栏核对运动会名单,甚至有次被拍到在学校门口的咖啡店讨论事情——论坛上的帖子渐渐变了味。
“我就说吧,苏念根本就是自作多情。”
“纪燃对江晚晴才是不一样的,上次她感冒,他还让校医给送了药。”
“说白了就是被玩腻了呗,新鲜感一过,谁还记得她是谁。”
这些话像蒲公英的种子,在走廊里、食堂里、操场边到处飘。有时我走在路上,会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哄笑,回头却只看到一群假装看风景的人。
陈瑶替我抱不平:“他们凭什么这么说你?”
我正在给钢笔吸墨水,闻言笑了笑:“凭他们闲得慌呗。”
墨水顺着笔尖滴在练习册上,晕开一个小小的黑点。其实听到那些话时,心里不是不难受的,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的。可难受又能怎么样呢?去找他们理论?还是去问纪燃“你是不是真的玩腻了”?
都太蠢了。
真正让我觉得难堪的,是在期中考试前的最后一节自习课。
我正低头演算一道物理大题,突然感觉后背被人戳了一下。回头看见后排的男生正拿着手机,屏幕对着我,上面是张偷拍的照片——我趴在桌上睡觉,嘴角沾着点饼干屑,样子傻乎乎的。
照片下面配了行字:“被纪少丢掉的小可怜,还在做梦呢。”
周围传来压抑的笑声,有人用胳膊肘撞了撞那个男生,挤眉弄眼地说:“小声点,别让她听见了。”
我盯着那张照片,感觉脸颊有点发烫。不是害羞,是生气。
他们可以议论我,可以刁难我,但凭什么把我的样子当成笑话,到处传播?
我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却看见纪燃从外面走进来。他大概是刚去办公室问完问题,手里还拿着本物理错题集,目光扫过教室时,正好落在那个男生的手机屏幕上。
笑声戛然而止。
那个男生吓得赶紧把手机收起来,低下头假装看书。纪燃没说话,只是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放下错题集时,动作稍微重了点,发出“咚”的一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他没看我,也没看那个男生,只是翻开错题集,开始低头演算。可我知道,他听见了,也看见了。
就像前几天,我去水房打水,被人故意撞了一下,热水洒在手上,红了一片。他刚好从旁边经过,脚步顿了顿,眉头蹙了起来,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走了。
他好像总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这一切发生,却再也不肯伸出手。
也好。我想。这样才对。
自习课下课铃响时,我收拾好东西,没像往常一样等陈瑶,而是直接走出了教室。刚到楼梯口,就听见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
是纪燃。
我脚步没停,加快了下楼的速度。可他的步子比我大,没走几步就追了上来,手里拿着一管烫伤膏。
“这个,你拿着。”他把药膏递到我面前,声音很轻,“那天看你手烫伤了。”
我没接,也没回头:“不用了,已经好了。”
“还红着。”他坚持着,“这个药效果很好。”
我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夕阳透过楼梯间的窗户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他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看起来有些疲惫。
“纪燃,”我看着他手里的药膏,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你现在这样,算什么呢?”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明白我的意思。
“是觉得有点对不起我,所以施舍点关心?”我扯了扯嘴角,语气里带了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嘲讽,“还是怕我纠缠你,所以提前打点好?”
他的脸色沉了沉,眉头皱得更紧了:“苏念,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看着我被人当笑话,看着他们说我被你玩腻了,你觉得很有意思吗?”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那些被刻意压抑的委屈和难堪,像决堤的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
他的眼神暗了下去,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愧疚,还有些我看不懂的东西。“那些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不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重要吗?”我别过头,不想让他看见我泛红的眼眶,“反正大家都这么说,你和江晚晴……不是正合他们的意吗?”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楼梯间的光线都暗了下来,才轻轻说了句:“我和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不想知道你们是哪样。”我打断他,语气坚决,“纪燃,我们已经说好了,各走各的。你这样突然出现,给我送药,只会让他们更有得说。”
我顿了顿,看着他手里的药膏,补充道:“以后,不用再管我了。”
说完,我转身跑下楼梯,没再回头。书包在背上颠得厉害,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过气。
跑出教学楼时,冷风迎面吹来,我打了个寒颤,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其实我知道,他或许真的没有恶意。可在圣英这个地方,在所有人都认定我是“被玩腻的”时,他这点小心翼翼的关心,反而像在提醒我,曾经有过那么一段,让我现在连抬头都觉得难堪的日子。
接下来的几天,直到期中考试开始,纪燃都没再找过我。
他依旧是那个耀眼的纪燃,只是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些刻意的疏离。在走廊里遇见,他会提前偏过头,看向别处;在食堂排队,他会和江晚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偶尔说句话,也只是关于学习或工作。
那些嘲讽的声音,渐渐变得稀疏了。
大概是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吧。当“被玩腻的”主角既不哭闹,也不纠缠,甚至和“正主”井水不犯河水时,再有趣的八卦,也会变得索然无味。
期中考试的铃声响起时,我坐在考场里,看着窗外飘落的第一片黄叶,突然觉得心里很平静。
不管之前有过多少波澜,不管别人怎么说,至少在这场考试里,输赢只看我自己。
笔尖落在试卷上,发出清晰的沙沙声。我想,也许这样就够了。安安静静地考完试,安安静静地熬过剩下的日子,等到夏天来临,一切都会翻篇的。
至于那些曾经的涟漪,就让它们随着退潮的舆论,慢慢消失在滩涂深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