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的最后一门铃声响起时,我放下笔,长长地舒了口气。笔尖在答题卡边缘留下淡淡的压痕,像为这个学期画下的、略带仓促的句号。窗外的阳光刺眼得厉害,蝉鸣声铺天盖地涌进来,撞在走廊的瓷砖上,又反弹回教室,形成一片嗡嗡的共鸣,宣告着盛夏的正式降临。
陈瑶几乎是蹦着出了考场,马尾辫在空中划出活泼的弧线,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巧克力——是考前我塞给她的,说能补充能量。“解放了!”她扑过来抱住我的胳膊,巧克力的甜香混着她身上的洗发水味,“苏念,今晚去我家看电影吧?我妈买了新出的恐怖片,据说吓得人睡不着觉!”
“不了,”我收拾着书包,把用完的笔芯扔进笔袋,“得回家等成绩,我妈肯定比我还紧张。她昨天还说,要是我能进前十五,就带我去买那条我看中的裙子。”
“以你的水平,别说前十五,前十都稳了!”陈瑶拍着胸脯保证,又突然凑近我,压低声音,“说真的,你物理最后一道大题做出来了吗?我卡了快二十分钟,最后还是瞎写的公式。”
“差不多做出来了,”我回忆着解题步骤,“用动量定理结合能量守恒,其实不难,就是计算量有点大。”
“果然是学神!”她做了个顶礼膜拜的手势,“记得查完成绩第一时间告诉我啊!我爸说了,要是我能及格,就给我买最新款的游戏机!”
“一定。”我笑着点头,看着她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跑远,心里也轻快起来。
走出考场,教学楼前的梧桐树下已经聚满了人。沈逸背着个巨大的书包,活像只驮着壳的蜗牛,正和陆承宇争得面红耳赤。“最后那道概率题绝对选B!”他挥舞着手里的草稿纸,声音大得能惊动树上的蝉,“你看啊,这里的样本空间是无限集,不能用古典概型算!”
陆承宇推了推眼镜,耐心地解释:“但题目里说了‘等可能’,所以……”他的话没说完,就看到了我,眼睛一亮,“苏念来了!你说最后那道概率题选什么?”
“B。”我言简意赅。
“耶!我就说选B吧!”沈逸得意地拍了陆承宇一下,“承宇你服不服?”
陆承宇无奈地笑了笑:“服了服了,还是你们厉害。”
纪燃站在不远处的公告栏前,手里拿着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似乎在回复消息。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落在他身上,在白衬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看到我时,他停下动作,朝我走了过来。
“考得怎么样?”他问,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关切。
“还行,”我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有点不好意思,“就是英语作文好像写跑题了。题目让写‘科技发展的利与弊’,我好像写得太偏向‘利’了。”
“不会的,”他笃定地说,“你审题一向仔细,肯定是把握住重点了。而且阅卷老师喜欢观点明确的文章。”
正说着,江晚晴抱着一摞书从旁边走过,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脸上。她手里还拿着本雅思单词书,封面已经翻得有些卷边。看到我们时,她脚步顿了顿,微微颔首:“暑假快乐。”
“你也是。”我和纪燃同时回应。
看着她走远的背影,沈逸凑过来小声说:“我听我妈说,江晚晴报了雅思冲刺班,好像想高二结束就出国,去英国读预科。”
“挺好的。”我望着她消失在走廊拐角的身影,心里没什么波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航向,或许这就是最适合她的那条路。
成绩公布那天,我是被妈妈的欢呼声吵醒的。她举着手机冲进我房间,屏幕上是学校官网的成绩单截图,我的名字赫然排在年级第十五位,比上次又进步了七名,物理更是拿了单科第一,后面用红色字体标着“年级最高分”。
“我们念念太厉害了!”妈妈抱着我转了个圈,眼睛亮得像含着星星,“晚上想吃什么?妈给你做油焖大虾,再炖个你最爱喝的玉米排骨汤!”
“随便什么都行。”我接过手机,反复确认了几遍名字后面的数字,心里很平静。没有想象中的狂喜,更多的是一种水到渠成的踏实——那些在台灯下啃过的习题,那些在错题本上反复演算的公式,终究没有辜负自己。
给陈瑶发消息报喜时,她秒回了一串感叹号,后面跟着句:“就知道你可以!别忘了我们的约定,下周就出发!谁反悔谁是小狗!”
我们的约定是暑假去旅游。最初只是随口一提,说考完试要找个地方放松一下,后来沈逸听说了,吵着也要加入,拍着胸脯说他爸给了他一笔“社会实践经费”,不用白不用。最后计划越扩越大,从一开始的邻市古镇,慢慢变成了横跨大半个中国的环线旅行,美其名曰“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出发前一天,我收到了纪燃的消息。他发了张舷窗外的云海照片,云层像棉花糖一样堆在蓝色的天幕上,配文:“已登机,等我回来带巧克力。”
我笑着回了个“加油”的表情包,后面加了句“注意安全”。他很快回复了个“好”,附带一个挥手的卡通小人。
我们的旅行没有详细的计划,全凭兴致。第一站去了成都,出了火车站就被扑面而来的麻辣香气裹住。在宽窄巷子里,陈瑶捧着三大炮吃得满嘴糖霜,沈逸则对着糖画师傅的手艺啧啧称奇,非要让人家画个“物理公式糖画”。
“师傅,能画个麦克斯韦方程组吗?”他一本正经地问。
糖画师傅举着勺子的手顿了顿,一脸茫然:“小伙子,我只会画龙画凤画老虎。”
最后他妥协了,选了个威风凛凛的老虎,却非要指着老虎的尾巴说:“你看这弧度,多像简谐运动的图像。”
我和陈瑶笑得直不起腰,说他“物理中毒”。
在熊猫基地,我们蹲在围栏外看大熊猫啃竹子,看了整整一个小时。陈瑶抱着个毛绒熊猫玩偶不肯撒手,说要带回去送给她暗恋的学长,“你看这熊猫多可爱,他肯定喜欢。”
沈逸则对成都的茶馆情有独钟,拉着我们听了一下午的川剧变脸。演员走到他面前时,猛地一变脸,吓得他差点把手里的盖碗茶泼出去,引得周围人哈哈大笑。他却不以为意,拍了几十张照片发朋友圈,配文:“非遗传承人在此,下次给你们露一手。”
离开成都时,我们在火车站买了三串冰糖葫芦,红彤彤的山楂裹着晶莹的糖衣,在阳光下闪着光。火车慢慢驶离站台,陈瑶趴在窗户上,看着外面倒退的风景,突然说:“真希望永远不用回去上课,就这样一直玩下去。”
“想得美,”沈逸咬着糖葫芦,含糊不清地说,“下学期还要月考呢,物理老师肯定会布置一堆暑假作业。”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像风一样穿行在不同的城市。在西安的古城墙上骑自行车,陈瑶体力不支,沈逸就推着她的车跑,累得满头大汗却笑得停不下来;在兰州的黄河边吃牛肉面,看着羊皮筏子在浑浊的河水里慢慢漂远,沈逸突然诗兴大发,念起“黄河之水天上来”,结果被风吹了一嘴沙;在青海湖边看日出,我们裹着租来的军大衣,冻得瑟瑟发抖,却被天边的霞光美得说不出话——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红,从橘红到绯红,再到淡淡的紫,像有人在天上打翻了调色盘。
每到一个地方,我们都会去邮局寄一张明信片。给陆承宇寄了张兵马俑的照片,背面写着“祝你暑假刷题愉快”;给江晚晴寄了张青海湖的星空,写着“这里的星星很亮,像你课本上的荧光笔标记”;给纪燃寄的则是张兰州黄河铁桥的日落,照片里的铁桥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光,背面我犹豫了很久,只写了一句:“这里的风很大,像慕尼黑的湖边。”
纪燃很少回消息,大概是竞赛太忙。偶尔会发张实验室的照片,里面是密密麻麻的仪器和写满公式的白板,配文:“今天解出了道难题,用了我们上次讨论的那个模型。”我知道他在准备决赛,不敢打扰,只是每天睡前都会给他的朋友圈点个赞,像在完成一个小小的仪式。
在拉萨待了三天,我们都有点高原反应,整天窝在客栈的院子里看云。陈瑶抱着笔记本写旅行日记,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很轻;沈逸从客栈老板那借了把吉他,弹着不成调的曲子,偶尔跑调跑到天边;我则翻着带来的物理竞赛题集,突然发现很多以前觉得晦涩的题目,现在居然能看懂了,甚至能顺着思路往下推导。
“苏念,你也太卷了吧!”沈逸放下吉他,一脸“恨铁不成钢”,“出来玩还刷题!小心玩物丧志……哦不,是学物丧玩!”
“就看两眼,”我合上书,笑了笑,“纪燃说这几道题很重要,可能会出现在下学期的竞赛预选里。”
“提到纪燃你就脸红,”陈瑶丢下笔,挤眉弄眼地凑过来,“老实交代,你们是不是在谈恋爱?别以为我没发现,你看他朋友圈的频率比看错题本还勤。”
“没有!”我赶紧否认,脸颊却烫得厉害,像被院子里的阳光晒过一样。
“还说没有,”沈逸在旁边煽风点火,“上次在青海湖边,你对着日落发了半小时呆,回来就给纪燃寄了明信片,别以为我没看见。而且你俩寄明信片的地址都写的学校,分明是想开学第一时间拿到!”
我没说话,只是望着天上的云。它们飘得很慢,像我们悠闲的日子,却也在不知不觉中,朝着某个方向移动,最终会飘向该去的地方。
旅行的最后一站是上海。我们在外滩看了夜景,黄浦江的风吹拂着头发,带着点潮湿的凉意。对岸的东方明珠塔闪着璀璨的光,像串巨大的水晶项链。陈瑶突然指着不远处的一群人说:“快看,好像是物理竞赛的庆功宴!横幅上写着‘国际物理奥赛中国代表队’!”
我们挤过去看,果然看到了“国际物理奥赛中国代表队庆功晚宴”的红色横幅,下面还挂着各国国旗。人群中,我一眼就看到了纪燃。他穿着件黑色的西装,胸前别着枚亮闪闪的金牌,正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教授说话,嘴角带着浅浅的笑,从容又自信。
“纪燃!”沈逸兴奋地大喊了一声,完全没顾及场合。
他转过头,看到我们时,眼睛明显亮了一下,快步拨开人群走了过来。“你们怎么在这?”他有点惊讶,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
“旅游路过,”沈逸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满是骄傲,“可以啊纪燃,金牌!为国争光了!”
“运气好而已。”他笑了笑,谦虚地说,目光又落回我身上,“玩得开心吗?看你晒黑了点。”
“嗯,很开心。”我点点头,看着他胸前的金牌在灯光下反射出的光,突然觉得有点陌生,又有点莫名的骄傲——好像那枚金牌里,也有我刷过的题、讨论过的模型。
“这是给你们的。”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几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给我们,“瑞士的巧克力,挺有名的牌子。”
陈瑶接过盒子,迫不及待地拆开尝了一口,眼睛瞪得溜圆:“哇,比超市买的好吃多了!纪燃你太够意思了!”
我们站在黄浦江畔说了会儿话。他讲了竞赛时的趣事,说最后一道题差点没做完,多亏了考试前想起我提过的一个解题思路,“你当时说‘可以试试用空间对称法简化模型’,果然管用。”
我听着,心里甜丝丝的,像含着块刚化的巧克力。
分别时,他突然说:“苏念,明天有空吗?上海科技馆有个物理展,据说有很多有趣的互动装置,我请你去看。”
“好啊。”我毫不犹豫地答应,心跳突然快了半拍。
陈瑶和沈逸交换了个“我懂了”的眼神,识趣地说:“我们明天去迪士尼,就不打扰你们‘学术交流’了。”
第二天的物理展果然很有趣。有会动的太阳系模型,按下按钮就能看到行星围绕太阳转动的轨迹;有能体验静电的法拉第笼,工作人员站在里面,头发根根竖起,像个炸毛的狮子;还有各种奇形怪状的量子力学演示仪,用灯光和声音模拟粒子的运动。
纪燃像个专业的讲解员,给我讲每个展品背后的原理。“你看这个双缝干涉装置,”他指着屏幕上明暗相间的条纹,“其实和我们上次做的光的衍射实验原理一样,只是精度更高。”
“这个时间膨胀模型也很有意思,”我指着一个会随着速度变化而改变刻度的时钟,“要是真能穿越时空就好了。”
“理论上是可以的,”他笑了笑,“只要速度超过光速——不过目前还做不到。”
在一个关于引力透镜的展台前,他突然说:“其实这次竞赛,我爸来看了。”
我愣了一下:“他……没说什么吗?”
“他说,”纪燃转过身,认真地看着我,夕阳透过玻璃穹顶落在他眼里,闪着温柔的光,“如果我能拿到金牌,就不再干涉我的事。”
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我看着他胸前的金牌,突然明白了什么。那些他没说出口的压力,那些他默默承受的期待,原来都藏在这枚小小的金牌里。
“所以,”他笑了笑,像卸下了千斤重担,“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一起刷题了。”
阳光透过科技馆的玻璃穹顶照下来,落在我们之间,像撒了一层金粉。我看着他眼里的光,突然觉得,这个夏天的旅行没有白来。那些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遇到的人,都成了此刻勇气的注脚。
距离高中毕业还有680天。站在科技馆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车水马龙的上海,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还会有很多难题等着我们去解。但只要身边有这个愿意和你一起看物理展、一起解难题的人,就没什么好怕的。
就像那些被我们踩在脚下的地图脚印,每一步都算数。而那些写在成绩单上的数字,也只是漫长人生里,一个温暖的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