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回来那天,是七月末最热的一天。专列刚驶进VIP站台,热浪就像被掀开的蒸笼,瞬间裹住了我们。纪燃家的黑色迈巴赫早已停在廊桥下,司机老周穿着熨帖的灰色制服,戴着白手套,恭敬地拉开车门。冷气顺着门缝涌出来,在脚踝处绕了个圈,与外面的热浪撞出模糊的白汽。
“陈瑶!沈逸!这边!”我挥了挥手,看到他们俩正被自家司机围着搬行李。陈瑶的粉色行李箱上还贴着在青海湖买的牦牛贴纸,沈逸则扛着个巨大的帆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据说是他在各地搜罗的“纪念品”——其实就是些石头和树叶。
“先走了啊苏念!”陈瑶冲我喊,“明天图书馆见,我带我妈做的曲奇!”
“记得给我留两块!”我笑着回应。
坐进迈巴赫的后座,真皮座椅带着恰到好处的凉意。纪燃递来一瓶冰镇苏打水,瓶身凝着细密的水珠,碰在手上沁得人一哆嗦。“刚让老周买的,加了柠檬片。”他说话时,目光扫过前排驾驶座的靠背,声音轻了些,“竞赛结果出来那天,我爸给我发了条消息,就四个字——‘还算合格’。”
我拧开瓶盖,气泡在舌尖炸开:“那就是认可了吧?”
“算是吧。”他笑了笑,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划了两下,调出一张照片,“这是我妈偷偷拍的,他把我的金牌摆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还跟我爷爷视频炫耀了半小时。”
照片里,纪父的书房窗明几净,一枚金色的奖牌摆在红木书架正中间,旁边还放着纪燃小时候的照片。我看着那枚金牌,突然想起在上海庆功宴上,他胸前别着它时的样子,骄傲又克制。
车缓缓驶出车站,老周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语气平稳:“纪少爷,张妈说晚上炖了鸽子汤,让您早点回去补补。”
“知道了。”纪燃应了一声,转头对我眨了眨眼,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老周和张妈,都是年后我爸派来的。说是照顾我,其实……你懂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之前隐约听说他家里派了人过来,却没想到是这个意思。所谓的“照顾”,不过是换了种说法的监视。老周每天会把纪燃的行程发给纪父,张妈则会在汇报里写清楚他今天吃了什么、和谁见了面。这些事,纪燃其实都知道。
“那我们……”我有点慌乱,下意识地看向窗外。
“没事,”他拍了拍我的手背,指尖带着凉意,“他们只看表面。我们聊物理题,总不能算‘出格’吧?”
车窗外,阳光把街道晒得泛白,卖西瓜的摊贩撑起遮阳伞,红色的“甜过初恋”广告牌在阳光下格外刺眼。我看着纪燃的侧脸,突然觉得,这个夏天的风里,除了蝉鸣和西瓜香,还藏着点别的东西——是小心翼翼的试探,是心照不宣的默契,是明知有双眼睛在暗处看着,却依然想靠近彼此的勇气。
暑假剩下的日子,像被拉慢了的胶片。没有了旅行时的奔波,日子变得悠长而平淡,却在细节里藏着甜。
我每天早上七点准时被窗外的蝉鸣叫醒。妈妈已经去菜市场了,留着门,玄关处摆着她刚买的栀子花,香得人头晕。桌上放着温好的豆浆和刚蒸好的红糖馒头,旁边还有一张便签:“张妈说今天老周七点半来接你,记得把冰箱里的杨梅带给纪燃,他上次说爱吃。”
七点二十五分,楼下传来轻微的刹车声。我抓起书包和装杨梅的保鲜盒跑下楼,纪燃正站在车旁等我,穿着白色的短袖和浅灰色运动裤,晨光透过香樟树的缝隙落在他发梢,像撒了把碎金。“今天好热,”他接过保鲜盒,闻了闻,“杨梅挺新鲜的,你妈买的?”
“嗯,她说你上次吃着觉得甜。”
“确实甜。”他笑了笑,突然凑近,气息拂过耳畔,“张妈刚才跟我说,老周今天会‘顺路’去图书馆附近的超市买东西,估计要在那待半小时。”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这是在告诉我,路上有半小时的时间,老周不会“认真听”我们说话。
坐进车里,老周已经把空调调到24度,车里放着舒缓的钢琴曲——是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纪燃知道我写物理题时爱听这个。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公式:“昨天那道波粒二象性的题,你是不是卡在双缝干涉的条纹间距上了?”
“嗯,”我点头,“总觉得计算出来的结果不对,不知道哪里错了。”
他拿起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个简易的装置图:“你看,这里的光源波长算错了。题目里说的是氦氖激光,波长应该是632.8纳米,你用成532纳米了,那是绿光的波长。”
“啊,对!”我拍了下额头,“我就说哪里不对劲!”
他低头笑了笑,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还有这里,双缝间距d的单位,题目里给的是毫米,你没转换成米,结果差了一千倍。”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他的侧脸上,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我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突然觉得,那些复杂的物理公式好像也没那么难了。老周偶尔透过后视镜看一眼,见我们在讨论题目,便又专注地开车,只是嘴角的弧度比平时柔和了些。
图书馆九点开门,但我们总是第一个到。管理员李阿姨认识我们了,每次看到我们都笑着说:“两个孩子真用功,暑假都不歇着。”她不知道,我们选的三楼靠窗的位置,刚好是监控的盲区,也是老周“视野之外”的地方。
张妈每天会让阿姨送来午餐,用三层的保温盒装着,第一层是主食,第二层是热菜,第三层是甜点。今天的甜点是芒果班戟,奶油多得快要溢出来。“张妈说,”纪燃把班戟推给我,“你昨天吃了两块,今天多备了一个。”
我拿起叉子,突然有点不是滋味:“她连这个都记啊?”
“记着呢,”他笑了笑,自己拿起一块三明治,“她的汇报里写着‘苏小姐偏爱芒果口味,对草莓过敏’,连你上次在成都吃草莓蛋糕过敏的事都记进去了。”
“那她会不会……”
“不会,”他打断我,“我妈跟张妈打过招呼,‘孩子们的事,不用写得太细’。她现在就是走个形式,毕竟在我爸那里要交差。”
正说着,沈逸和陈瑶抱着书闯了进来。“苏念!纪燃!”陈瑶举着手里的袋子,“我妈做的曲奇,巧克力味的!”
“来得正好,”纪燃拍了拍身边的空位,“我们刚在说下学期的物理竞赛预选,你们要不要一起?”
“算我一个!”沈逸立刻坐下,拿起一块曲奇塞进嘴里,“我爸说了,要是能拿个奖,就给我买最新款的游戏机!”
陈瑶翻了个白眼:“就知道玩。不过……我也想试试,苏念你带带我呗?”
“好啊。”我笑着点头。
四个人围在桌前,讨论着题目,分享着零食,阳光透过窗户落在摊开的书本上,蝉鸣声从窗外飘进来,混着翻书的沙沙声,像首热闹的歌。老周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阅览室门口,手里提着个保温桶,看到我们时愣了一下,随即退了出去,脚步比平时轻了些。
下午偶尔会下雨。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的楼房被雾气罩住,像水墨画一样模糊。我们会暂停做题,趴在窗边看雨。陈瑶说她初中时总在下雨天逃课去看电影,被班主任抓了好几次;沈逸则讲起他小时候在乡下奶奶家,暴雨冲垮了鸡窝,他和爷爷冒雨抢救小鸡的事。
“纪燃,你小时候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陈瑶好奇地问。
纪燃想了想:“有次跟我爸去实验室,偷偷碰了他的回旋加速器模型,结果把线路烧了。他没骂我,就是让我写了篇五千字的检讨,还要画清楚哪里接错了线。”
“哇,你爸好严。”陈瑶吐了吐舌头。
他笑了笑,没说话。我知道,他没说的是,那天晚上,纪父其实在书房教了他一整夜的电路知识,还跟他说:“犯错不可怕,怕的是不知道错在哪。”
雨停的时候,天边挂起一道彩虹。老周又“路过”了,手里拿着两把伞:“纪少爷,怕等下再下雨,我多带了两把。”
“放那吧。”纪燃指了指墙角。
老周放下伞,转身时突然说:“刚才张妈打电话,说您上次让她找的那本《费曼物理学讲义》找到了,她给您放书房了。”
纪燃愣了一下,随即点头:“知道了,谢谢。”
老周走后,沈逸一脸疑惑:“你家司机还管给你找书?”
“他……比较细心。”纪燃笑了笑,眼神却有点复杂。我知道,那本书是纪燃特意让张妈找的,说是“苏念可能会用到”。老周这句话,是在隐晦地告诉他:你的心思,我们都懂,但我们不会说破。
傍晚离开图书馆时,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老周早已把车停在门口,车里放着我们前几天提到过的乐队的歌。路过卖西瓜的摊位,纪燃让老周停下车。
“老板,挑个最甜的。”他走到摊位前,拍了拍西瓜,声音洪亮。
“好嘞!”老板手起刀落,切开一个沙瓤的西瓜,“保证甜,不甜不要钱!”
纪燃让老板切了一半,用保鲜膜包好,递给我:“带回去给阿姨尝尝,就说是我买的。”
“不用……”
“拿着吧。”他把西瓜塞进我手里,指尖碰到我的掌心,像有电流窜过,“老周看着呢。”
我低头笑了,抱着西瓜坐进车里。车到小区门口,老周把车停稳,纪燃跟着我下了车,帮我把西瓜拎到楼下。路灯刚亮起,暖黄的光落在我们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
“明天见。”他说。
“明天见。”我看着他,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费曼那本书,能借我看看吗?”
“当然,”他眼睛亮了一下,“明天我带给你。”
看着迈巴赫缓缓驶远,我抱着西瓜上楼,妈妈已经在厨房忙活了,听到动静探出头:“回来啦?快把西瓜放冰箱,晚上切着吃。”
“嗯,纪燃买的,说让您尝尝。”
妈妈擦了擦手,接过西瓜掂了掂:“这孩子,心思真细。”她顿了顿,突然说,“上次张妈来送点心,跟我说纪燃这孩子从小就犟,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他要是认定了你……”
“妈!”我脸颊发烫,赶紧打断她,“您说什么呢!”
“好好好,不说了。”妈妈笑着转身回厨房,“快洗手,晚饭马上好,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我走到窗边,看着纪燃家的车消失在街角。老周应该正在发消息,汇报今天的行程:“纪少爷与苏小姐一同在图书馆学习,期间沈逸、陈瑶同学加入,四人相处融洽。纪少爷给苏小姐买了西瓜,已送至其家中。”
这条消息最终会出现在纪父的手机里,或许他会皱着眉看完,或许会叹口气删掉,但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动辄就说“让他回美国”。因为他知道,他的儿子长大了,有了自己认定的人和事,再也不是那个会乖乖听话的小孩了。
这个夏天,没有轰轰烈烈的情节,只有细水长流的日子。我们在空调房里解物理题,在雨天里看彩虹,在傍晚的路灯下说再见。老周和张妈像两道沉默的影子,守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我们小心翼翼地靠近,却在不经意间,为我们撑起了一片小小的天地。
距离高中毕业还有650天。我站在阳台上,晚风带着西瓜的甜香吹过来,远处传来蝉鸣和邻居的笑声。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还会有很多困难和阻碍,但只要我们像现在这样,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下去,总有一天能走到想去的地方。
就像这个夏天,虽然有双眼睛在暗处看着,却依然甜得让人心里发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