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汤圆还没消化完,圣英的开学通知就躺在了手机里。我盯着“2月15日返校”那行字,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又划,最终还是点开了纪燃的微信头像——那是片深蓝色的星空,是他说“最像天体物理的颜色”。对话框停留在除夕夜,我发的“我等你”后面跟着个太阳表情,至今没有回音。
“念念,物理竞赛的资料到了,”妈妈把一摞快递盒搬进房间,纸箱上印着“北京物理学会”的字样,“你爸托人从北京寄的,说是最新的天体物理题库。”
我拆开盒子,里面的习题集还带着油墨味。随手翻开一页,一道关于双星系统的题目映入眼帘,旁边空白处突然浮现出纪燃的字迹——他总爱在这种难题旁画个小小的简笔画,有时是个吐舌头的小人,有时是颗星星,说“难住你的题,也在偷偷害怕你”。
笔尖悬在草稿纸上,迟迟落不下去。以前遇到这种题,我们总会凑在实验室的白板前争论,他坚持用万有引力定律推导,我偏要用角动量守恒,最后往往是陆承宇找出第三种解法,笑着说“你们俩都绕远路了”。
现在白板还在,阳光透过实验室的窗户,在上面投下长方形的光斑,像块没擦干净的投影。我拿起马克笔,试着写下双星系统的基本公式,写到一半突然停住——向心力公式的符号忘了,以前纪燃总说我“这里永远记不住,得画个重点”,可现在,没人在旁边敲我的笔杆了。
把笔扔回笔袋时,碰到了个硬邦邦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纪燃送我的那个银色戒指,上面刻着小小的原子模型。寒假在家整理东西时翻出来的,当时顺手塞进了笔袋,此刻金属表面沾着点墨水,像滴没擦干净的泪。
我把戒指套在食指上,大小刚刚好。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却压不住心里的空——就像解到一半的物理题,已知条件明明都齐了,却突然忘了该用哪个公式。
开学那天,陈瑶在校门口等我,羽绒服拉链拉到顶,只露出双红通通的眼睛。“他……回来了吗?”她小心翼翼地问,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
我摇摇头,目光越过她往校门口望。黑色轿车还是一辆接一辆地滑入专属通道,司机躬身开门的弧度依旧是精确的四十五度,可那辆熟悉的黑色SUV始终没有出现——纪燃以前总开那辆车,说“够低调,适合去实验室搬器材”。
走进高一(1)班教室,第一排中间的座位空着。那张比别的桌子宽出一截的胡桃木课桌,桌面干净得没有一点划痕,椅背上的“陆承宇”名牌还在,旁边却空了块——以前那里挂着“纪燃”的名字,字体是他自己写的,笔锋刚劲,尾端却故意弯了个小小的勾。
“苏念,这里!”沈逸在后排挥手,他染回了黑色头发,说是“新学期要好好学习”,可校服外套还是敞着,露出里面印着乐队logo的T恤。他身边的空位上,放着本《天体物理导论》,是纪燃的书,寒假前落在实验室了。
我走过去坐下,江晚晴正在给陆承宇讲题,笔尖在“洛希极限”四个字下画了道横线。听到脚步声,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的担忧藏不住:“刚看了你寒假做的题,思路比以前更清晰了,就是……”
“就是步骤还是跳得太快,”我接过话头,笑了笑,“纪燃以前总说我‘会被评委扣步骤分’。”
话说出口的瞬间,空气突然安静下来。沈逸转笔的动作顿了顿,陆承宇推眼镜的手停在半空,江晚晴的笔尖在纸上洇出个小小的墨点。我们都默契地避开那个名字,却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让他从裂缝里钻出来,轻轻撞在心上。
早读课的铃声响了,班主任拿着点名册走进来。他的金丝眼镜擦得锃亮,目光扫过第一排的空位时,停顿了足足三秒,才清了清嗓子:“今天我们先确认下到校人数……陆承宇。”
“到。”
“江晚晴。”
“到。”
“沈逸。”
“到!”
“苏念。”
“到。”
点到最后,他合点名册的动作格外轻,像是怕碰碎了什么:“有件事跟大家说一下,纪燃同学因为家庭原因,已经办理了转学手续,转到美国的高中了。”
“转学”两个字像颗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荡开圈圈涟漪。我看着窗外的香樟树,树枝光秃秃的,还没抽出新芽。原来不是“等我回来”,是“不会回来了”。
“他……还会回来参加竞赛吗?”陈瑶的声音带着点颤,手里的历史笔记本捏得发白。
班主任摇摇头,语气里带着点惋惜:“他爷爷的身体需要人照顾,估计短期内不会回国了。物理竞赛的名额,学校会另外安排……”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耳朵里像塞了团棉花,嗡嗡作响。想起在民宿的最后一晚,我们围着篝火约定要一起参加天体物理竞赛,纪燃当时举着烤红薯说“谁也不许掉队”,原来那时的他,早就知道自己会先离开。
早读课变成了自习。沈逸假装看漫画,书却拿倒了;江晚晴的笔在纸上反复画着同一个原子模型,线条乱得像团麻;陆承宇盯着物理题,眼镜滑到鼻尖也没推;我翻开纪燃的笔记本,扉页上的“圣英物理社”印章旁边,有行小字:“苏念的步骤要写慢点,不然我会担心。”
眼泪突然砸在纸页上,晕开小小的墨点,像个没完成的句号。
课间去实验室刷题,推开那扇熟悉的门,扑面而来的还是松香和酒精的味道。示波器和打点计时器摆在原来的位置,沈逸上次摔坏的游标卡尺已经修好了,放在角落的柜子里——纪燃说“等他回来亲自装回去”。
我走到实验台旁,拿起那本我们一起整理的竞赛笔记。翻到中间,突然看到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是去年秋天捡的,纪燃在背面写着“双星系统的轨道半径公式,苏念总记错,画个图帮她记”,下面画着两个连在一起的圆圈,像两只手牵着手。
“在看什么?”江晚晴走进来,手里拿着两杯热可可,“陈瑶在楼下买的,说给你暖暖手。”
我把银杏叶夹回笔记里,接过热可可:“没什么,看以前的错题。”
“其实,”她在我身边坐下,蒸汽模糊了她的眼镜片,“陆承宇托在美国的表哥问过,纪燃去的高中有物理竞赛小组,他……应该还在做喜欢的事。”
“那就好。”我吸了口热可可,甜腻的味道压不住舌根的涩。他还在做喜欢的事,只是身边的人不再是我们了。
下午的物理课,老师讲双星系统的演变。PPT上的动画演示着两颗恒星相互绕转的轨迹,像跳一支永恒的圆舞曲。“这里涉及到角动量守恒,”老师拿起激光笔,在屏幕上画了个圈,“上次纪燃同学提出的简化模型很巧妙,苏念,你来说说看?”
全班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我站起身,喉咙突然发紧:“简化模型是……以质心为参考系,将双星系统分解为两个质点的圆周运动,向心力由万有引力提供,角动量守恒的表达式是……”
说到一半,突然忘了后面的公式。以前每次讲到这里,纪燃总会在台下轻轻敲桌子,用口型告诉我“m1v1r1=m2v2r2”,可现在,台下只有一片安静,沈逸急得想举牌子提醒,被江晚晴按住了。
“没关系,坐下想清楚再说。”老师温和地说。
我坐下时,指尖冰凉。原来有些知识,不是记不住,是习惯了在忘记时,有人会温柔地提醒你。
放学后,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去实验室刷题,只是没人再抢最后一块巧克力,没人会故意把沈逸的物理题藏起来,没人在白板上画吐舌头的小人。陈瑶的受力分析图越来越规范,沈逸的英语听力进步很大,陆承宇和江晚晴的实验报告总能拿满分,我也终于学会了把步骤写得工工整整。
可实验室里总像少了点什么。是纪燃转笔时敲桌面的声音,是他泡的、总放太多糖的热可可,是他讲题时,落在我笔记本上的目光。
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五个影子变成了四个,空出来的那块,像道没愈合的伤口。沈逸突然拿起粉笔,在白板上画了个大大的太阳,旁边写着“纪燃画的”,然后飞快地擦掉,像做了件错事。
我看着他发红的耳根,突然明白,我们都在假装忘记,却在每个细节里,悄悄为他留了个位置。
距离高中毕业还有420天。我合上纪燃的笔记本,把那片银杏叶夹在最后一页。窗外的香樟树开始抽出新芽,嫩绿的叶子在风里轻轻晃,像在说“春天要来了”。
只是这个春天,少了个人陪我们看。
我把戒指摘下来,放进笔记本的夹层里,和那张写着“圣英摆烂三大准则”的纸放在一起。或许有些告别,就是这样悄无声息的——没说再见,却在公式里、在银杏叶上、在每个想起他的瞬间,完成了最后的告别。
实验室的门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发出“吱呀”的声响,像谁在说“我回来了”。我们都抬起头,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刷题。
原来最难过的不是分别,是生活还在继续,那些和他有关的习惯,却戒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