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下了整整一夜。清晨时分,才渐渐转为细密的雨丝,如同千万根银线,无声地编织着湿润的晨光。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清新和雨水的凉意。
苏棠站在修复室的窗边,肩上已无那件沉甸甸的羊绒大衣,它被仔细地叠好,装在一只洁净的纸袋里,放在她工作台的一角。那件大衣,连同那张被紧攥过的、边缘已微微汗湿的黑色名片,如同投入心湖的两颗石子,余波仍在胸腔里无声震荡。昨夜,她几乎能清晰地回忆起那清冽雪松气息包裹下的每一个瞬间,他指尖擦过颈侧的触感,那低沉嗓音拂过发顶的微震……画面反复闪现,让她辗转难眠。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湿气的清凉空气,试图驱散脸颊残余的微热,转身走向工作台。今天,她需要开始为那本《漱玉词》的“金镶玉”修复做更细致的准备工作,特别是裁剪那些选定的、如同凝固糖霜般细腻的美浓楮皮衬纸。
工作台上,已铺好洁净的白色细绒布。苏棠取出那卷珍贵的楮皮纸,动作轻柔得像展开一件稀世珍宝。纸卷缓缓铺开,露出它温润如玉的色泽和细腻如丝的纹理,在晨光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晕。她拿起一把特制的、刃口薄如蝉翼的裁纸刀,刀身闪着银亮的寒光,与纸张的温润形成鲜明对比。
她屏息凝神,左手用一把光滑的玉尺压住纸张边缘,右手稳稳握住裁刀,沿着预定的线条缓缓施力。锋利的刀刃无声地划过坚韧的纸纤维,留下笔直而光滑的边缘。每一次下刀,都需要极致的专注和稳定,稍有偏差,珍贵的材料便会浪费。
时间在专注的裁剪中悄然流逝。修复室内只剩下刀刃划过纸张的极细微的沙沙声,以及苏棠自己平稳的呼吸声。空气里,沉水香的气息再次袅袅升起,带着安抚人心的沉静力量。她渐渐沉浸在这份需要极致耐心和精准的工作中,心头的涟漪似乎也被这专注的力量缓缓抚平。
就在她全神贯注地处理一张需要特殊角度裁剪的衬纸时,指尖捏着纸张边缘的力道稍微松懈了零点几秒。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锋利的刀刃划过纸面,一丝细微的阻力传来,紧接着,左手食指指腹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嘶……” 苏棠倒抽一口冷气,猛地缩回手。
裁刀跌落,在绒布上发出轻微的闷响。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一道细小的伤口赫然出现在指腹上,殷红的血珠正迅速渗出,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伤口不深,但位置敏感,疼痛感清晰地传来,带着火辣辣的麻意。
她蹙起秀眉,懊恼自己的分心和片刻的松懈。这双手是她的生命线,任何微小的损伤都可能影响修复的精度。她立刻放下裁刀,准备去拿旁边的医药箱处理伤口。
就在这时,修复室的门被轻轻叩响,随即被推开。
苏棠下意识地抬头,动作僵在原地。
傅砚辞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是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外面罩着一件质感厚重的黑色羊绒长大衣,肩头沾染着室外微凉的湿气。他深邃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照灯,第一时间便捕捉到了她僵持的动作,以及她抬起的手指上那抹刺目的鲜红。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他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沉稳的脚步声在空旷的修复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迫近感。他径直走到她面前,目光沉凝地锁住她受伤的手指。
“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明显的情绪起伏,但那目光却锐利得如同手术刀,紧紧盯着那正在渗血的细小伤口。
苏棠被他突然出现和迫近的气势弄得有些无措,指尖的疼痛似乎都因他的注视而放大了几分。她下意识地想把手藏到身后,声音带着一丝被抓包的窘迫和微弱的辩解:“没什么,不小心被裁纸刀划了一下……”
“别动。” 傅砚辞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命令感,低沉而有力。他已然看到了放在工作台角落的医药箱,长臂一伸,轻松地将其拿了过来,动作干脆利落。
他将医药箱放在工作台上,打开,里面整齐码放着各种消毒用品和敷料。他看也不看苏棠的反应,直接取出一小瓶碘伏消毒液和一包无菌棉签。他修长的手指拧开瓶盖的动作流畅而稳定,带着一种久经训练的熟稔。
苏棠完全怔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做这一切。他高大的身影就站在她身侧,距离近得让她能清晰地闻到他大衣上沾染的室外微凉的雨水气息,混合着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木质香。那气息,强势地侵入她的感官,与她指尖火辣的疼痛感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傅砚辞拿起一根棉签,蘸取了适量的碘伏。他微微俯身,靠得更近了些,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却又异常轻柔的力道,稳稳地托住了她受伤的左手手腕。他的掌心温度透过她微凉的皮肤传来,像一股暖流,瞬间包裹了她整只手,也奇异地缓解了指尖的刺痛感。
“忍着点。” 他低声道,声音近得几乎就在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苏棠的心跳骤然失序,耳根不受控制地又开始发烫。她想说“我自己可以”,但喉咙像是被堵住,只能看着他垂眸专注的样子。他的侧脸轮廓在晨光下显得格外立体冷峻,浓密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深邃的眼眸,但那专注的神情,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无声的张力。
沾着碘伏的棉签,带着微凉的触感和一丝刺鼻的气味,轻轻落在了她受伤的指腹上。
“嗯……” 碘伏接触伤口的刺痛感让她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傅砚辞托着她手腕的手立刻收紧了几分,给予无声的支撑和安抚。他的动作极其轻柔,小心翼翼地在伤口周围擦拭消毒,避开直接触碰伤口中心,仿佛在处理一件价值连城的易碎品。他的指腹稳稳地托着她的腕骨,那温热的触感和沉稳的力量感,透过皮肤清晰地传递过来,奇异地抵消了消毒带来的刺痛,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被珍视的安全感。
消毒完毕,他放下棉签,又取出一枚小巧的、印着卡通图案的防水创可贴——那是医药箱里最温和的型号。他撕开创可贴的动作依旧专注而流畅,指尖捏着两端的胶布,小心地、精准地将中间的药棉部分覆盖在那小小的伤口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为蝴蝶包扎受伤的翅膀。
整个过程不过几十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苏棠屏住呼吸,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被他托住的手腕和被他细心呵护的指尖上。他的体温,他指尖偶尔擦过她手背肌肤的粗粝感,他俯身靠近时带来的强大压迫感和清冽气息,还有他垂眸时那浓密睫毛投下的小片阴影……所有的细节,都像慢镜头般在她脑海里放大、定格。
当创可贴稳稳地贴好,隔绝了空气,那火辣的刺痛感也奇异地减轻了大半。傅砚辞这才松开托着她手腕的手,动作自然得仿佛刚才的触碰再寻常不过。
“好了。” 他直起身,目光终于从她的指尖抬起,重新落回她脸上。深邃的眼眸里,那沉凝的锐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捉摸的、深沉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个专注为她处理伤口的人并非是他。“这几天注意别沾水,也别用力。”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交代医嘱,听不出任何波澜。但苏棠却清晰地看到了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细微的关切,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掀起巨浪,却留下了不容忽视的涟漪。那关切,与他冷硬的外表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像暖流猝不及防地融化了心尖上凝结的薄霜。
“谢……谢谢傅先生。” 苏棠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她低头看着指尖那枚小小的、印着可爱图案的创可贴,与他一身矜贵冷峻的西装革履形成了强烈的、近乎荒谬的对比,却又奇异地让她心尖发软。
傅砚辞的目光在她微微泛红的耳根和低垂的眼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仿佛只是不经意地扫过。他看到了放在工作台角落的那个纸袋,里面正是他那件深灰色羊绒大衣。
“衣服洗过了?” 他问道,语气随意,仿佛这才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
苏棠连忙点头,拿起纸袋递给他:“是的,已经干洗过了。” 她顿了顿,想起那张名片,补充道,“还有……名片,我收好了。”
傅砚辞伸手接过纸袋,指尖与她递过来的手轻轻擦过。那触感极其短暂,却像带着微弱的电流,让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接过袋子,并未查看,只是随意地提在手中,目光却再次落回她贴着创可贴的手指上。
“下次用刀,专心点。” 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却奇异地并不显得苛责,反而像一种带着温度的叮嘱。那目光沉沉,仿佛要将这句话刻进她心里。
苏棠的心,因他这看似命令实则关切的叮嘱,再次不受控制地悸动起来。她只能点点头,声音轻细:“嗯,我会的。”
傅砚辞不再多言,微微颔首,转身便走。高大的背影依旧挺拔利落,步履沉稳,带着惯有的掌控感和疏离感。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充满张力的靠近和那细致入微的呵护,只是一场倏忽而逝的幻影。
他走到门口,脚步却并未像上次那样径直离去,而是微微一顿。他没有回头,低沉的声音却清晰地传来,穿透了修复室内沉静的空气:
“那本《漱玉词》,不急。你的手,更要紧。”
话音落下,他已推门而出,沉稳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修复室里,瞬间恢复了寂静。只有窗外雨丝敲打玻璃的细微声响,以及角落里鎏金博山炉中,沉水香袅袅升腾的青烟。
苏棠僵立在原地,目光怔怔地望着门口他消失的方向。指尖创可贴下传来的细微存在感,和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属于他的清冽雪松气息,都在无声地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
他来了。
他看到了她的伤。
他亲手为她消毒包扎。
他叮嘱她“手更要紧”。
他甚至没有多看一眼他送回来的大衣,却在她指尖停留了那么久……
那句低沉的话语——“你的手,更要紧”——如同带着魔力的回音,反复在她耳畔和心间震荡。那语气里的分量,远超一句简单的关心。那是一种近乎宣告的占有欲和保护欲,将她视作比那价值连城的晚清孤本更为珍贵的“稀世珍宝”。
一股滚烫的、无法言喻的热流,从被他触碰过的手腕,从被他小心翼翼包裹的指尖,从被他低沉嗓音熨帖过的耳膜,汹涌地奔流至心口,瞬间将她整个人淹没。那热度,远比指尖的伤口更加灼人,带着一种令人心慌意乱、却又甘之如饴的甜。
她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指尖那枚小小的、印着卡通图案的创可贴上。冰冷的药棉下,伤口似乎真的不再疼痛,只剩下一种奇异的、温热的麻痒感,丝丝缕缕,顺着指尖蔓延,悄然融化了心湖之上最后一点残留的薄霜。
窗外,雨丝如织。修复室内,沉水香氤氲缭绕。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他靠近时的体温和那不容置疑的、沉甸甸的关切。苏棠的心,像被投入温水的蜜糖,缓缓地、彻底地,融化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