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暮色总带着几分慵懒的绯红，像极了苏伶仃戏台上那抹未褪尽的胭脂。凤仪班外早已排起长队，今日是《霸王别姬》的收尾场次，苏三爷的虞姬，成了整个京城最烫手的念想。
后台的铜镜映出苏伶仃精致的侧脸，化妆师正小心翼翼地为他贴上花钿。那枚用珍珠碾成粉、混着朱砂点成的圆斑，落在他光洁的额间，平添了几分凄艳。
“三爷，今儿个的座儿比往日更满，连顺天府尹都递了帖子想来后台见您。”班主搓着手进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还有那位沈御史，一早就派人占了二楼的包厢。”
苏伶仃眼皮都没抬，声音透过脂粉气传来，带着一丝凉意：“不见。”
他向来不与达官显贵私交，尤其是在唱《霸王别姬》的时候。这出戏耗神，他需要全神贯注，将自己彻底沉入虞姬的魂魄里——那个温柔而决绝，最终自刎于霸王身前的女子。
锣鼓声起，大幕拉开。
苏伶仃一袭鱼鳞甲，外罩白蟒，手持双剑，碎步登场。他甫一站定，台下便响起雷鸣般的喝彩。沈砚秋坐在二楼包厢，手中的茶盏停在唇边，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他身上。
今日的苏伶仃，似乎与往日不同。
他的虞姬，少了几分柔媚，多了几分刚烈。唱到“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时，那眼神里的绝望与不甘，几乎要破台而出；舞剑时，剑光凌厉，竟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狠劲，仿佛不是在演虞姬，而是在演他自己。
沈砚秋指尖微微收紧。他查过苏伶仃的底细，苏家虽是梨园世家，却也曾出过武将，家传的剑法图谱在族中秘藏。苏伶仃自小体弱，专攻旦角，按理说不该有这般凌厉的剑势。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项羽的唱词响起，苏伶仃饰演的虞姬眼神一黯，随即露出一抹凄美的笑。她为霸王斟酒，转身时，水袖扫过案几，一滴酒溅落在地，恰似一滴将落未落的泪。
沈砚秋的心莫名一动。他想起张侍郎、周显等人的尸体，想起那些被斩断的手指，想起现场留下的戏词——苏伶仃的戏，总像是在提前预告些什么。
戏至高潮，虞姬自刎。苏伶仃手中的短剑（道具）划过颈间，身形缓缓倒下，眼神里最后残留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
“好！”台下掌声震耳欲聋，有人甚至红了眼眶。
沈砚秋却没动，他看着台上那具“尸体”，忽然觉得，苏伶仃倒下的瞬间，那眼神与他想象中“勾魂使”杀人后的眼神，竟有几分相似。
散戏后，沈砚秋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都察院的公衙里翻看卷宗。桌上堆着的，全是“断指案”的材料——张侍郎的断指、周显的尸检记录、赵参军书房的戏单碎片……每一份都透着诡异的血腥。
“大人，查到一些线索。”下属推门进来，脸色凝重，“周显生前不仅帮顾家敛财，还参与了拐卖孩童的勾当，有几个失踪孩童的家庭，都曾向他递过状子，却被他压了下来。”
沈砚秋猛地抬头：“拐卖孩童？”
“是，而且不止周显，之前死的张侍郎、钱通判，都与一个拐卖团伙有关，这个团伙的头目，据说是……吏部尚书的远房侄子，王老虎。”
沈砚秋眼中寒光一闪。吏部尚书是顾家的姻亲，王老虎敢如此猖獗，背后定然有顾家撑腰。
“王老虎现在在哪？”
“行踪不定，只知道他今晚可能会去城西的一处废弃窑厂，交易一批‘货’。”
沈砚秋站起身，抓起桌上的软剑：“备马。”
夜色如墨，城西的废弃窑厂阴森可怖，断壁残垣在月光下投下扭曲的影子，隐约能听到孩童的啜泣声从深处传来。
王老虎正坐在一堆稻草上喝酒，身边围着几个凶神恶煞的打手，地上蜷缩着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最小的看起来不过四五岁。
“这批货成色不错，运到江南，至少能赚这个数。”王老虎比了个手势，笑得满脸横肉，“等这批脱手，咱们去凤仪班听听苏三爷的戏，听说那小娘子……哦不，那小爷的虞姬，美得能让人把魂都勾走。”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道白影忽然从窑顶落下，如鬼魅般飘到他面前。
是苏伶仃。
他没穿夜行衣，依旧是那身月白长衫，只是脸上没了戏台上的柔媚，眼神冷得像淬了冰的刀。
“你是谁？！”王老虎吓了一跳，酒碗摔在地上。
苏伶仃没答话，手中的折扇“唰”地展开，扇尖直指王老虎的咽喉：“你刚才说，谁的魂被勾走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打手们反应过来，抄起家伙围了上来：“敢管虎爷的事，找死！”
苏伶仃身形一晃，折扇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开合之间，总能精准地敲在打手们的关节上。只听“咔嚓”“哎哟”的声响此起彼伏，不过片刻，地上便躺了一片哀嚎的打手。
王老虎吓得魂飞魄散，转身想跑，却被苏伶仃一把抓住后领，硬生生拖了回来。
“放开我！我是吏部尚书的侄子！你敢动我，我让你全家不得好死！”王老虎色厉内荏地嘶吼。
苏伶仃轻笑一声，笑容里却没有半分暖意：“全家？你拐卖这些孩子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他们的全家？”
他抬手，折扇猛地落下，只听“啊——”的一声惨叫，王老虎的右手小指被生生敲断，鲜血喷涌而出。
“这根手指，沾了太多孩子的眼泪，留着碍事。”苏伶仃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王老虎疼得满地打滚，看着苏伶仃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意，终于怕了：“饶命！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苏伶仃没理他，转身走到那些孩子面前，解开他们身上的绳索：“别怕，回家去吧。”
孩子们吓得瑟瑟发抖，却没人敢动。
就在这时，窑厂外传来马蹄声，沈砚秋带着人赶到了。
“住手！”沈砚秋看到眼前的景象，厉声喝道。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苏伶仃，更没想到会看到他如此狠戾的一面。
苏伶仃转过身，看到沈砚秋，并不意外，反而笑了笑：“沈大人来得正好，这里有个拐卖孩童的罪犯，交给你了。”
他指了指地上哀嚎的王老虎，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寻常事。
沈砚秋看着他，又看了看那些孩子，最终对下属道：“把人犯和孩子们都带回衙门。”
下属们上前，将王老虎拖走，又小心翼翼地安抚着孩子们。
窑厂里只剩下沈砚秋和苏伶仃两人，月光从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苏三爷，好手段。”沈砚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比不上沈大人。”苏伶仃收起折扇，“至少我不会让这些孩子再落入虎口。”
“你这是私刑。”
“总好过某些人，拿着俸禄，却让罪犯逍遥法外。”苏伶仃直视着他的眼睛，“沈大人，你查了这么久的‘断指案’，查到的是真相，还是你想看到的真相？”
沈砚秋语塞。他不得不承认，苏伶仃杀的，都是些罪大恶极、官府一时难以制裁的人。
“王老虎背后是吏部尚书和顾家，你杀了他，会引来麻烦。”沈砚秋换了个话题。
“麻烦？”苏伶仃轻笑一声，“我怕的不是麻烦，是麻烦不够大。”
他转身，一步步走向窑厂深处，月白的长衫在黑暗中渐渐隐去，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
“沈大人，下次看戏，记得看清楚戏文里的善恶。”
沈砚秋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手中的软剑握得死紧。
他知道，苏伶仃就是“勾魂使”。
这个认知像一块石头投入心湖，激起千层浪。他是御史，本该将这个目无王法的“凶手”绳之以法，可看着那些被解救的孩子，他却迟迟无法动手。
夜风吹过窑厂，带着一丝寒意。沈砚秋抬头望向夜空，月光清冷，照得他眼底一片复杂。
这场由《霸王别姬》开始的戏，似乎正在朝着一个他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而他与苏伶仃，一个是追影的御史，一个是勾魂的戏子，终究要在这波谲云诡的京城，唱完这出未完的对决。
“断指案”的迷雾，似乎清晰了一角，却又陷入了更深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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