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顶楼的霉味混杂着旧书页的气息，像某种陈年的镇痛剂。周凛坐在最角落的位置，面前摊着数学练习册，目光却落在窗外——操场上有班级在上体育课，喧闹声被厚厚的玻璃过滤成模糊的背景音。
“辅助线应该画在这里。”
宋知远的声音突然贴近。周凛猛地回神，发现对方不知何时搬了椅子坐到他右侧，铅笔尖正点在几何图形上。距离太近了，近得能看清宋知远校服领口下那道暗红勒痕，像条盘踞的蛇。
周凛用橡皮擦去错误的辅助线：“多管闲事。”
“贫困生补助考核要看理科成绩。”宋知远把一沓打印纸推过来，“力学题型总结。”
纸页边缘印着细密的批注，蓝色墨水晕染处像微型星云。周凛注意到他写字时小指总悬空着，像怕玷污纸页的洁癖患者。这种过分讲究的姿态让周凛烦躁，他故意把草稿纸揉成团砸向墙角——那里有只正在啃书页的灰老鼠。
“喂！”宋知远低声呵斥，却见周凛已抄起扫帚。
老鼠窜向书架深处，周凛追过去时撞落几本书。最厚的那本《建筑结构学》砸在他脚背上，书页间飘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抱着穿碎花裙的小女孩站在游乐园门口，笑容明亮得刺眼。
“还我。”宋知远的声音骤然结冰。
周凛捏着照片的手顿住了。他认出背景是城南早被拆除的星光游乐园，更认出女人领口的钻石胸针——上周本地新闻才报道过某企业家夫人慈善拍卖的藏品。
“你妹妹？”周凛把照片插回书里，装作没看见宋知远苍白的脸色，“她裙子上沾了冰淇淋。”
宋知远夺过书塞回书架最高层，动作带着罕见的粗暴。当他的袖口滑落时，周凛看见他手腕内侧有排半月形的淤痕，像是被人用指甲狠狠掐出来的。
暴雨在傍晚突袭。图书馆顶棚的旧铁皮被砸得轰响，雨水顺着窗缝淌进来，在水泥地上积成浑浊的水洼。周凛看着窗外皱眉——他今早把父亲唯一还算体面的西装送去干洗店，现在肯定淋透了。
“带伞了吗？”宋知远突然问。他正用纸巾按压被雨水洇湿的笔记，纸巾很快染成淡蓝色。
周凛抓起书包：“这点雨死不了人。”
“等等。”宋知远从书包夹层掏出个药盒，“烫伤膏该换了。”
冰凉的药膏抹在手腕旧伤上时，周凛听见宋知远倒抽冷气。他这才发现对方右手手背的擦伤已经发炎化脓，边缘肿得像发酵的面团。
“你才是找死。”周凛拧开碘伏瓶盖。
消毒棉签按上伤口的瞬间，宋知远疼得整个手掌都在抖，却咬紧嘴唇没出声。灯光下，周凛看清他手背伤口里嵌着的铁锈——分明是天台铁丝网的碎屑。这个傻子根本没清理干净。
“闭眼。”周凛从钥匙串上取下迷你镊子。这是他在便利店帮客人取鱼刺练出的手艺。
当镊尖探入皮肉时，宋知远另一只手突然抓住周凛的衣角。布料被攥得发皱，温热的呼吸扑在周凛颈侧。铁锈碎屑混着脓血被夹出来，掉在草稿纸上像微型陨石。
“为什么去天台？”周凛突然问。他正给伤口缠纱布，指尖不经意擦过宋知远突起的腕骨。
宋知远沉默着展开被揉皱的衣角。雨水在窗上蜿蜒爬行，映得他侧脸明明灭灭。就在周凛以为不会得到答案时，他轻声说：“雏菊快枯了，需要换书压着。”
周凛缠纱布的手僵住了。那朵从母亲坟前带回的野雏菊，连父亲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雷声炸响的瞬间，图书馆的门被撞开。周凛父亲浑身滴着水站在门口，手里拎着湿透的西装袋，眼里布满血丝：“老子的衣服！干洗费够你三天饭钱！”
周凛迅速挡在宋知远身前。他能闻到浓烈的酒精味，比暴雨的气息更令人窒息。
“钱呢？”男人把西装袋砸在地上，“房东刚来撬锁了！”
宋知远突然蹲下身，从散落的书本里拾起个信封：“叔叔，贫困生补助提前批下来了。”他的声音平稳得不正常，“签收单在背面。”
周凛看见信封右下角印着校徽——是宋知远的学生会专用信封。父亲一把抢过信封，指头沾着唾沫数里面的红色钞票。
“算你识相...”男人嘟囔着转身，却突然踢到地上的《建筑结构学》。泛黄照片滑出来，游乐园的霓虹灯在积水里晕开一片彩光。
“这丫头...”父亲醉醺醺地眯起眼，“上个月电视里那个...落水死的宋家小姐？”
空气凝固了。周凛看见宋知远的脸瞬间褪尽血色，抓着纱布的手青筋暴起。
“你认错了。”周凛一脚踩住照片，“是明星画报。”
父亲骂咧咧地消失在楼梯口后，顶楼只剩下暴雨捶打铁皮的声音。宋知远蹲在地上捡拾散落的书页，湿发贴在额角，像道黑色的伤口。
“她叫宋知晴。”他突然说，手指抚过照片上女孩的碎花裙，“五岁生日那天，我松开了她的手。”
周凛看见有滴水珠砸在“建筑结构学”的标题上，晕开一片深蓝。不是雨水。
“旋转木马启动时，她跑回去捡气球。”宋知远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我该抓住她的。”
周凛想起上周在校史馆看到的报道：十五年前星光游乐园重大事故，旋转木马漏电致三死十二伤。报道配图里有个打马赛克的儿童遗体，脚上穿着镶水钻的小红鞋。
“他们说是意外。”宋知远把照片塞进书页最深处，“但我知道，是我害的。”
他腕间的淤痕在灯光下越发清晰。周凛突然明白那些掐痕的来源——是宋知远在无数个深夜掐着自己手腕，模拟当年没能抓紧妹妹的力道。
雨势渐弱时，周凛从书包里掏出个玻璃瓶。瓶底沉着几朵压干的雏菊，上面盖着张便利店小票。
“我妈走的时候，”他把瓶子放在两人之间的地上，“说野雏菊能引魂。”
宋知远怔怔地看着瓶中摇曳的花影。窗缝漏进的风吹动书页，哗啦作响，像谁在叹息。
当周凛的手掌覆上宋知远手腕的淤痕时，顶灯突然熄灭。黑暗瞬间吞没整个空间，只有雨水在玻璃上划出银亮的裂痕。
“疼吗？”周凛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陌生。
宋知远没回答。但在骤雨暂歇的寂静里，周凛听见很轻的抽气声，像雏鸟折断翅膀时的哀鸣。他感到掌心下的皮肤在颤抖，带着温热的湿意。
黑暗中，有颗滚烫的水珠砸在周凛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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