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八）

档案室里死寂一片，只有那沉重的拖拽声，一下，又一下，敲打在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谁进来了？

是提着铁链的“医生”？还是拿着铁钩的“清扫者”？

我蜷缩在档案架最深处的阴影里，紧紧捂着嘴，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一点点声响就会把它引来。手里的铁管冰冷，却给不了我丝毫安全感。脚踝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温热粘稠，在地面的灰尘上洇开一小片暗红。

“嗒……嗒……”

是脚步声。沾着液体的、略显粘稠的脚步声，混杂在拖拽声里。

它在靠近。

没有哼歌，没有铁链哗啦声。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缓慢的迫近。

我透过档案架书籍之间的缝隙，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霉味和灰尘味钻进鼻孔，混合着我自己血液的腥气，还有……一股越来越浓的、类似机油和腐烂物混合的怪味。

光线太暗了，我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高大的轮廓，正沿着档案架之间的过道，不疾不徐地往里走。它手里似乎拖着什么东西，长长的，软塌塌的，在地上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是……谁？

它走得很慢，像是在巡视，又像是在嗅探。偶尔会停下来，那颗头颅微微转动，纯白的眼球扫过一排排沉默的档案架。

每一次停顿，都让我心脏骤停。

它越来越近……已经走到了我藏身这排档案架的前一排。

我甚至能看清它身上那件污秽不堪、甚至有多处撕裂的白大褂，能闻到那股浓烈到极致的、带着铁锈和腐臭的气息。

是“医生”！

它赢了？那个保洁老头被……

我的目光下移，落到它拖拽的东西上。

那是一件脏兮兮的保洁服，裹着一具扭曲变形、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躯体。花白的头发耷拉着，一条手臂以诡异的角度反折，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根带着弯钩的铁链。正是那个保洁老头——“清扫者”！

它竟然杀了“清扫者”？它们不是同类吗？就因为“权限冲突”？

冰冷的恐惧攫住了我。连“清扫者”都被它像拖死狗一样拖了进来，我还能有活路？

“医生”停在了我前面那排档案架的尽头。它松开了拖着“清扫者”残骸的手，任由那具破烂的躯体软倒在地。然后，它缓缓地……转向了我藏身的这一排。

它“看”过来了！

那双纯白的、没有瞳孔的眼睛，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档案夹，精准地锁定在我身上。

我浑身血液都凉了。

它知道了。它一直都知道我在这里！

它没有立刻冲过来，而是抬起了那只空着的手，青灰色的手指，指向我所在的方向。

那股冰冷的、直接钻进脑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胜利者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仲裁……结束。”

“患者……七四一……”

“归属……确认。”

“执行……最终……召回。”

最终召回！就是那个“白衣天使计划”里提到的“转化”！

不！我不要变成它那样！不要变成没有思想、只有杀戮和执行“规则”的怪物！

“滚开！”我崩溃地嘶吼出来，抓起手边能摸到的一切——厚重的档案夹，生锈的金属零件——没头没脑地朝它砸去！

档案夹在空中散开，泛黄的纸页如同雪片般纷飞落下，挡住了片刻的视线。

趁此机会，我拖着剧痛的腿，朝着档案室更深处玩命狂奔！我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不知道有没有出口，我只知道不能停下来！

身后，传来了铁链挥动的声音！

“呼——啪！”

沉重的铁链如同鞭子般抽打在我刚才藏身的位置，档案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木屑和纸张碎片四溅！

它追来了！

我没有回头，拼命地在迷宫般的档案架之间穿梭。黑暗和灰尘笼罩着我，脚下的杂物不断绊到我，每一次摔倒都几乎耗尽我重新爬起来的力气。

铁链破空的声音紧追不舍，每一次都险之又险地擦着我的身体掠过，抽打在旁边的档案架上，留下深深的凹痕和四散的文件。

它在驱赶我！它不像“清扫者”那样急于杀死我，它要把我逼到绝路，完成那个所谓的“召回”！

前面出现了一堵墙！死路！

墙角堆放着几个巨大的、用来装旧档案的木箱。

无处可逃了！

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转过身，绝望地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不紧不慢地穿过最后几排档案架，出现在通道尽头。

它手里的铁链垂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摩擦声。纯白的眼睛在昏暗中，像两盏催命的鬼火。

它一步步逼近。

我握紧了手里的铁管，尽管知道这毫无用处。汗水、血水和灰尘糊满了我的脸，视线一片模糊。

就要结束了吗？

变成它们的一员？一个穿着白大褂，拖着铁链，游荡在这座人间地狱的“医生”？

不！我宁可死！

我举起铁管，发出最后的、徒劳的咆哮。

“医生”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它看着我，被黑线缝合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又是那个无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它缓缓抬起了拿着铁链的手。

就在我以为那铁链会瞬间缠上我的脖子，将我拖入无边黑暗时——

“哐当！！！”

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档案室都随之震动，灰尘簌簌落下！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轰隆！！！”

我头顶的天花板，一大块水泥预制板猛地断裂、坍塌！露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刺眼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驱散了部分的黑暗和霉味！

怎么回事？！

我和那个“医生”同时抬头。

透过坍塌的窟窿，我看到上面似乎是一个施工场地，隐约能看到挖掘机的机械臂和戴着安全帽的人影！

是外面！是正常的世界！施工队挖穿了这里？！

“下面有人！”上面传来惊呼声。

“快！叫救护车！下面好像是个废弃档案室！”

“医生”在阳光照射到的瞬间，发出了低沉而不安的嘶吼，它纯白的眼睛似乎对光线极其敏感，它后退了一步，身体微微蜷缩，显得有些焦躁。

但它并没有离开。它那双白色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我。

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顾不上多想，用尽最后的力气，冲向那堆堆在墙角的木箱！踩着摇晃的箱子，拼命向上爬，想要够到那个坍塌形成的洞口！

“嘿！小心！别乱动！”上面的人喊道。

“医生”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手中的铁链猛地扬起，如同毒蛇出洞，直射我的后背！

我能感觉到那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逼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划破了混乱的现场！

那根即将缠上我的铁链，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击中，猛地一偏，“铛”地一声砸在了旁边的墙壁上，溅起一串火星！

我趁机手脚并用，半个身子已经探出了洞口！几双有力的大手立刻抓住了我的胳膊，把我拼命往上拉！

“快！拉他上来！”

我回头看了一眼。

档案室里，那个“医生”站在原地，铁链无力地垂落。它仰着头，“看”着洞口的光明和我，被缝合的嘴里发出一种极其不甘的、低沉的呜咽声。阳光照射在它青灰色的皮肤上，似乎冒起了丝丝缕缕几乎看不见的青烟。

然后，它猛地转身，拖着那条铁链，快步隐入了档案架深处的黑暗中，消失不见。

我被人七手八脚地彻底拉出了洞口，瘫倒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刺眼的阳光让我瞬间闭上了眼睛，温暖的、带着尘土味道的空气涌入肺部，让我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还活着……

我逃出来了……

“没事了，小伙子，没事了！”一个戴着安全帽、皮肤黝黑的大叔蹲在我身边，安抚着我，“你怎么掉到那下面去了？伤得不轻啊！”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混合着血污，不受控制地往下流。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让我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很快，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

我被抬上了担架，送进了救护车。穿着真正白色护士服的护士给我检查伤口，戴上氧气面罩。车窗外，是飞速倒退的街道、行人、车辆……那个正常、鲜活的世界。

一切都结束了……吗？

我被送到了另一家医院。经过检查和处理，主要是脚踝的撕裂伤、多处软组织挫伤和脱水，以及极度的精神紧张。警察也来了，询问我怎么会出现在那个废弃医院的档案室里。

我张了张嘴，想把一切都告诉他们——那恐怖的“医生”，那诡异的“清扫者”，那吃人的广播，还有那个“白衣天使计划”……

但话到嘴边，我却咽了回去。

怎么说？谁会信？

他们只会认为我受了过度惊吓，产生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出现了幻觉。就像张姐，像我的那些同事一样。

我最终只是沙哑地说：“我……我不记得了，好像……迷路了。”

警察记录了一下，安慰了几句，便离开了。

我躺在干净的病床上，窗外阳光明媚。伤口处理过了，打着点滴，身体是温暖的，安全的。

可我心里，却比在那个黑暗的档案室里还要冷。

那个“医生”最后看我的眼神，那不甘的呜咽……它没有放弃。

还有那个“白衣天使计划”……它还在继续吗？阿杰、强哥、小梅他们怎么样了？那些编号带7的“种子”，还有多少在挣扎，或者……已经被“转化”了？

我抬起手，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指。

编号……七四一。

我真的……逃出来了吗？

还是说，这只是另一个……更大、更无形的“医院”？

闭上眼睛，那冰冷的、带着铁锈和腐臭的气息，仿佛依旧萦绕在鼻尖。

而那若有若无的、冰冷的电子合成音，似乎还在我脑海深处，轻轻回荡：

“患者……七四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