霏霏细雨中,七岁的萧七握紧手中竹枝,在庭院青石板上划出飒飒风声。
竹影婆娑间,一个藕荷色小身影从月洞门跌撞跑来:“阿七!父亲准我跟你习武啦!”
唐肆额发被汗浸湿,眼睛却亮如晨星。
萧七抿唇将竹枝递去,指尖相触时,两个女孩的笑声惊飞了竹梢的雀。
自那天起,萧家竹林成了她们的秘域——萧七舞竹为剑,唐肆抚琴相和,阳光穿透竹叶的金屑洒在她们交叠的影子上。
十二岁暮春,唐肆的留洋船票送到唐府那日,萧七在竹林里劈断了三根青竹。
“法兰西有多远?”她声音绷得比手中竹枝还紧。
“比云还远。”唐肆将一枚白玉环佩系在她腕上,“但见玉如见我。”
汽笛声撕裂海雾时,萧七追着轮船在码头上狂奔,咸涩的海风灌满她嘶喊的承诺:“阿肆——我等你回来——”
她终究没能等到。
三年后的血月夜,谋逆罪名如铡刀落下。
萧府顷刻化作修罗场,萧七蜷缩在枯井里,指甲抠进井壁青苔。
老仆林从瑸的血从井沿滴落,烫在她颤抖的眼睑上:“活下去...萧家只剩您了...”
当马蹄声远去,她爬出尸山,腕间唐肆赠的玉环在血泊中映出寒光。
流亡路上,她剥落“萧七”之名如同剥落溃烂的皮。
拜师习武时,师父以戒尺抽打她握箫的手:“欲得净土,少使贪嗔!”
她却在剧痛中咬碎“放下”二字——血仇已在她骨缝里生根。
刺杀行动那夜,替身官员倒在她箫刃下时,真正的仇家正从暗门遁走。
围捕的子弹贯穿她左肩,旧伤从此与噩梦同眠。
英吉利海峡的风吹卷了唐肆的波浪卷发,却吹不散她日日摩挲的家书。
当“萧氏满门诛绝”的噩耗跨洋而至时,白玉环佩从她指间坠落,碎成一道永不愈合的裂痕。
七年后,上海租界的古董店“筠心斋”开张。
店主戚十一一袭素袍,机关箫悬在腰间如一道青痕。
她将破碎的玉环熔进铜箫机括,箫声呜咽时总错觉有人唤“阿七”。
初雪那日,店门铜铃轻响。
“烦劳掌柜鉴宝。”熟悉的声线惊得戚十一指尖剧颤——玻璃柜映出来客卷发洋装的身影,正是报纸上唐家学成归国的大小姐。
唐肆递来的锦盒里,静静躺着半枚与戚十一怀中一模一样的残玉。
“此玉原有一对。”戚十一强抑颤抖。
唐肆突然握住她执箫的手,指腹抚过她虎口陈年的茧:“阿七的茧...生在同样位置。”
刹那间,伪装了七年的“戚十一”轰然崩塌,箫中机括弹开的碎玉片划破寂静,映出两人泪痕交错的脸。
唐肆的洋装委落在地,如褪去异国的壳。
她用药棉轻拭戚十一肩上溃烂的旧伤,纱布缠过嶙峋脊骨:“当年灭门案有疑点——林景福还活着。”
戚十一猛然抓住她手腕,眼中熄灭七年的火星复燃:“林伯?他在哪?”
她们在苏州河棚户区找到垂危的林景福。
老人攥着戚十一的袖角嘶声揭露真相:当年构陷萧家的谢氏为吞并唐家产业,正将毒手伸向刚归国的唐肆。
暗杀者破门那夜,戚十一的机关箫旋出凛冽青光,唐肆则握紧她送的防身匕首刺向来敌。
血溅罗帐时,她们背脊相抵,听见彼此擂鼓般的心跳——七年前枯井里冻僵的小女孩,此刻终于被另一具身体的温度暖醒。
焚毁谢氏罪证的烈火中,戚十一的白玉箫映亮唐肆的洋装。
唐肆突然撕下裙摆缠住她渗血的左臂:“当年你说要保护我...现在换我护着你。”
她剪短卷发,将旗袍开衩缝成利落的箭袖。
当戚十一因旧伤跪倒在雨夜,是唐肆背起她蹚过污浊的巷道,温热液体混着雨水滚进戚十一后颈——那是阿肆的泪。
庄园邀请函飘落“筠心斋”柜台时,唐肆正给戚十一左肩敷药。
狰狞的旧创疤下,子弹残留的阴影在X光片里蛰伏。
“此去或得根治。”唐肆指尖拂过信笺暗纹。
戚十一却盯着她颈间新添的刀痕——那是为保护她留下的。
月台上,唐肆的箱笼里既有法文医书,也有给戚十一新制的竹青旗袍。
汽笛长鸣中,戚十一将修复的白玉环佩系回她腕间。
列车驶向迷雾深处,唐肆的掌心始终贴在她旧伤位置,仿佛这样便能镇住那撕裂了她们七年、又最终将她们缚在一起的痛。
月光穿透庄园彩窗,戚十一的机关箫点在监管者喉间刹那,唐肆的解剖刀精准扎进对方肘关节麻筋。
她们相视一笑,儿时竹林里的合招在血火中淬炼成致命舞蹈。
当戚十一因旧伤踉跄跪地,唐肆立刻旋身撑住她脊梁——那曾为复仇挺直的傲骨,此刻放心地倚靠着另一具温暖躯体。
暗红血迹在唐肆护士服上泅开时,戚十一撕下袖口为她包扎。
唐肆却笑吻她颤抖的指尖:“你看,我们终于学会接住彼此了。”
月光漫过回廊,将她们依偎的影揉成一株共生竹,任凭窗外风雪肆虐,地底盘结的根早长进了对方的血脉里。
晨光刺破庄园铁窗时,戚十一在病床前调拭机关箫。
唐肆的呼吸拂过她后颈,温热如十二岁那年的竹风。
纱布下,她们交错的伤痕正悄然愈合——那是彼此予对方最深的篆刻,比血仇更痛,比青梅更甜。
在漫长余生的沃土里,终将长成一片遮天蔽日的青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