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第一次见到梅莉时,她站在大马士革的晨光中,黑色大衣被风掀起一角。
“普林尼夫人?”爱丽丝仰头问。
“叫我梅莉。”女人帽檐下的伤疤在阳光下像一道银色的河流,“这里不需要姓氏。”
后来她们在停电的夜里共享同一盏蓄电池灯,爱丽丝的采访笔记旁堆满梅莉的昆虫手稿。
直到炮弹撕裂夜空那天,梅莉扑倒爱丽丝的瞬间,她闻到了薰衣草与硝烟的奇异混合。
“标本室...”瓦砾下的梅莉喘息着抓住爱丽丝的手,“把蓝蝶标本带走...它们证明这里曾有过春天。”
爱丽丝却把相机塞进她怀里:“不,你亲自向世界讲述。”
断壁残垣的阴影切割着大马士革的街道,爱丽丝·德罗斯的帆布鞋踩过碎石,肩上的相机包随着步伐一下下撞击着肋骨。
三小时前降落贝鲁特的眩晕感尚未完全消散,此刻又被裹挟着沙砾的风灌满鼻腔。
房东指点的那栋灰黄色小楼出现在巷尾时,她看见二楼窗台上搁着一只玻璃罐,罐底铺着深色土壤。
一只鞘翅泛着金属光泽的甲虫正沿着罐壁缓慢攀爬。
行李箱轮子在坑洼路面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爱丽丝抹去额角的汗,摸出钥匙捅进那把锈迹斑斑的挂锁。
木门呻吟着敞开,霉味混合着尘土扑面而来。
她刚把行李箱拽过门槛,隔壁传来清晰的落锁声——咔哒。动作干脆利落,像昆虫鞘翅闭合的轻响。
深夜的黑暗浓稠如沥青。
爱丽丝裹着单薄被子,听见隔壁传来持续的沙沙声,仿佛春蚕啃食桑叶。
一丝微弱的光从隔板裂缝渗入,在她天花板上投下摇曳的光斑。
她闭上眼,那光晕却在视网膜上灼烧。
奥尔菲斯的警告在耳边回响:“离那位普林尼夫人远点,她像只毒蛾,靠近火焰的人都会被烧焦翅膀。”
晨光刺破窗帘时,沙沙声早已停歇。
爱丽丝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猝不及防被屋顶倾泻的天光淹没。
她眯起眼睛抬手遮挡,指缝间漏下的光柱里,一个身影立在屋顶边缘。
黑色大衣被风鼓荡成鸦羽,帽檐垂下的轻纱拂过线条冷硬的下颌。
女人端着白瓷咖啡杯,正凝望卡松山方向连绵的废墟。
光将她周身镀上金边,仿佛维多利亚海岸永不褪色的夏日幻影。
“您好?”声音从上方落下,惊醒了看呆的爱丽丝。
她慌乱地放下遮挡阳光的手:“抱歉!我……”
“德罗斯小姐?”轻纱下的唇角似乎弯了弯,“将来的记者。你哥哥的小说可比现实仁慈多了。”
大马士革的电力像垂死病人的脉搏。
当供电彻底断绝的夜晚降临,爱丽丝点燃的蜡烛在穿堂风中明灭不定。
敲门声响起时她险些碰翻烛台。
门外站着梅莉·普林尼,抱着一盏蓄电池灯,冷白灯光映亮她左颊那道银色的旧疤,从颧骨蜿蜒至耳际,宛如一道凝固的闪电。
“共享光源更有效率。”
梅莉径自走进来,将灯放在掉漆的小圆桌上。
灯光刺破黑暗,爱丽丝看见她摊开的笔记本上布满纤细字迹。
字行间粘着几片压平的蝴蝶翅膀,磷粉在光下流淌着诡谲的蓝绿色。
“叙利亚翠凤蝶,”梅莉指尖拂过蝶翅,“战火燎原前,它们春天会群聚在阿勒颇的橄榄树林。”
她的声音平淡,却像解剖刀般精准地剖开爱丽丝强装的镇定。
“伦敦的温室养不出战地记者。为什么来这里,德罗斯?”
烛泪在桌沿堆成小小的坟丘。
爱丽丝翻出相机里一张照片:阴雨中的墓地,黑伞如蘑菇般丛生,雨水顺着墓碑上“梅莉·普林尼”的名字流淌。
“三年前我主持了您的葬礼。”她盯着对方瞳孔骤缩的瞬间,“现在,我想知道棺材里究竟埋了什么。”
寂静在蓄电池的嗡鸣中膨胀。
梅莉忽然抽走爱丽丝的采访本,在空白页飞速勾勒。
笔尖沙沙走动,一只残缺的灰蝶在纸面显形,翅膀裂痕处标着拉丁文学名。
“贫民窟的孩子用玻璃罐砸它,因为‘老鼠坎贝尔和疤恩德洛武’——怪人总该凑一对。”
她冷笑时伤疤微微扭曲,“他们不知道,真正能杀死蝴蝶的是没有尽头的冬天。”
爱丽丝的镜头对准了那道伤疤。
取景框里,梅莉抬起伤痕累累的手盖住镜头:“别拍幽灵,记者小姐。拍活着的证据。”
她指向窗外,夜色中瓦砾堆轮廓狰狞,“比如那些废墟裂缝里,还有甲虫在产卵。”
断水第三天,爱丽丝跟着梅莉穿过交错如迷宫的背街小巷。
梅莉的步伐轻捷如猫,避开地面散落的钢筋和锋利的混凝土碎块。
她们停在一堵半塌的院墙前,墙内野玫瑰疯长成荆棘丛林,浓烈香气掩盖了硝烟余味。
梅莉拨开带刺的枝条,露出墙角一洼浑浊积水,水面浮着孑孓细长的影子。
“蚊子幼虫。”梅莉蹲下身,玻璃瓶小心地没入水中,“死神最忠实的先锋队,靠战壕污水就能繁衍一个军团。”
她的收集动作轻柔迅捷,与贫民窟里捧着灰蝶尸体的女孩身影重叠。
归途炮火骤起。
爆炸声浪将爱丽丝狠狠掼在断墙上,碎石暴雨般砸落。
温热液体流进眼睛,视野一片猩红。
混乱中有力量拽着她滚进涵管,梅莉的喘息喷在她耳畔:“呼吸!跟着我!”黑暗中那只手冰凉带茧,虎口处一道陈年割伤硌着爱丽丝的掌骨。
她们像两只误入枪械陈列馆的竹节虫,紧贴冰冷管壁等待死神走过。
惊魂稍定,爱丽丝摸到相机裂开的镜头。
梅莉却从怀里掏出完好无损的玻璃瓶,孑孓仍在脏水中扭动。
“看,”她摇晃瓶子,鳞翅目专家竟为蚊虫微笑,“生命比炮弹顽固多了。”
月光从炸塌的屋顶倾泻而下,梅莉的标本盒散落在瓦砾堆里。
爱丽丝跪在废墟中,借着月光拼凑那些纤薄的蝶翅。
她捡起半张泛黄笔记,上面是梅莉凌厉的字迹:“诺顿说贫民窟的霉斑永远无法祛除——他错了,我能把腐朽变成磷光。”
身后传来碎石滚落声。
梅莉倚着断墙,绷带从肩头缠到小臂,血渍在纱布上开成枯萎的花。
“别捡了,”她声音嘶哑,“早该和过去一起埋葬。”
爱丽丝却将一张照片塞进她未受伤的手。
照片里梅莉站在屋顶,晨曦中像尊镀金的神像。“这是今天的头条——《废墟上的昆虫学家:记录战火中消失的翅膀》。”
爱丽丝的指尖点在梅莉眉心的褶皱,“读者需要真相,也需要希望。”
梅莉凝视照片许久,忽然扯开绷带。
狰狞伤疤从肩胛延伸至肘部,缝线如蜈蚣脚般刺目。
“矿井塌方时留下的。”她触碰爱丽丝相机上的裂痕,“我们都在用伤疤交换自由,德罗斯。”
她们在废墟间清理出一小块平地。
梅莉教爱丽丝用树脂修补蝶翅裂纹,爱丽丝则往梅莉的标本标签上添加阿拉伯语注音。
蓄电池灯光将两个依偎的影子投在断壁上,随火焰轻轻摇曳,仿佛蝴蝶振翅欲飞。
撤侨专机轰鸣着降落在临时跑道。
爱丽丝攥紧登机牌,转身看向梅莉。
女人仍穿着那件沾满尘土的黑色大衣,怀里抱着贴满胶布的标本箱。
“伦敦有全世界最好的昆虫研究所,”爱丽丝把备用机票按进她手心,“你的战场该换地方了,普林尼教授。”
梅莉帽檐下的眼睛在晨光中闪烁。
她忽然打开标本箱,取出一枚湛蓝的蝴蝶胸针别在爱丽丝衣领。
蝶翅上金粉勾勒的脉络,正是大马士革地图上蜿蜒的街道。
机舱关闭前,爱丽丝透过舷窗回望。
梅莉站在跑道尽头,正仰头望向天空。
风掀起她的轻纱,那道银疤在朝阳下不再像闪电,而像一道融化的星河。
下方城市废墟的裂缝里,一株野玫瑰探出焦土,悄悄结出鲜红的花苞。
叙利亚的蝴蝶终于飞越了冬天。
当梅莉·普林尼站在皇家学会的穹顶下,聚光灯照亮她手中那枚湛蓝的叙利亚翠凤蝶标本时,爱丽丝在记者席按下了快门。
标本胸针在她衣领上微微发烫,镜头里,梅莉左颊的伤疤在强光下流淌着液态白银般的光泽,像一条通往黎明的航道。
“真正的自由,”梅莉的声音通过麦克风震动着学术报告厅沉滞的空气,“是让曾经试图埋葬你的事物,最终成为你羽化的温床。”
她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与爱丽丝相遇。
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在无声的共振中抖落经年积尘,羽翅上崭新的磷光正随每一次呼吸明灭
——那是战火与贫民窟都未能夺走的,生命本身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