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三天三夜。
沈墨的尸体被扔在乱葬岗,任由野狗啃食。奇怪的是,那些畜生只是远远围着,不敢靠近。他的右手紧紧攥着那支毛笔,即使在死后也不曾松开。
第四天夜里,一个披着蓑衣的身影出现在乱葬岗。那是个老道姑,面容枯槁,眼睛却亮得惊人。她蹲在沈墨尸体旁,用长满老茧的手指抚过他扭曲的面容。
"痴儿啊..."老道姑叹息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将里面的液体滴在沈墨的嘴唇上,"你以为死了就能解脱?"
液体是暗红色的,像血又不是血。它一接触沈墨的皮肤就发出嘶嘶声响,腾起一缕青烟。老道姑开始吟诵晦涩的咒语,声音时高时低,在雨夜里显得格外诡异。
突然,沈墨的眼睛睁开了。
那根本不是活人的眼睛——没有瞳孔,整个眼白都变成了漆黑色。他的嘴机械地开合,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喉咙里卡着什么东西。
老道姑不慌不忙,从袖中抽出一张黄符,贴在沈墨额头:"魂归来兮,魄归位!你阳寿未尽,阎王不收!"
沈墨的身体剧烈抽搐起来,七窍中渗出黑血。那支毛笔突然从他手中跳起,悬浮在空中,笔尖直指他的心脏。
"去!"老道姑一声厉喝。
毛笔如利箭般刺入沈墨心口,却没有流血,而是像融化一般没入他的身体。沈墨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随即再次倒下,这次,他的胸口开始有了微弱的起伏。
当沈墨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简陋的茅屋里。窗外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仿佛那场雨从未下过。
"醒了?"老道姑坐在床边,正在研磨某种草药,"记得自己是谁吗?"
沈墨张开嘴,却发现自己的声音陌生得可怕:"我...死了..."
"死过一次而已。"老道姑头也不抬,"我叫清虚子,是你师父的故人。"
"师父?"沈墨茫然地重复着,脑海中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一个白发老道,一支笔,还有...血,很多血。
清虚子终于抬起头,她的眼睛像是能看透人心:"玄真子那孽徒没告诉你吗?你那支笔的来历。"
沈墨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一个奇怪的疤痕,形状像是一支笔。
"通灵木为杆,冤魂血为墨。"清虚子冷笑,"你那支笔,本就是用来画长生图的。"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沈墨抱住头,痛苦地蜷缩起来。他看见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丹炉前,炉中不是药材,而是数十个孩童...还有玄真子,年轻时的玄真子,正对着他微笑...
"想起来了?"清虚子的声音忽远忽近,"三十年前,你和玄真子同为青云观弟子。他偷学禁术,你为阻止他,用通灵木制成画笔,想封印他的邪术。可惜..."
沈墨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我失败了。"
"不仅失败,还被他用离魂术打散了魂魄。"清虚子叹息,"我花了二十年才收集齐你的魂魄碎片,将你转世为沈墨。没想到你还是逃不过这一劫。"
沈墨——或者说,那个曾经的道士——颤抖着下床,跪在清虚子面前:"师叔...那些孩子..."
"玄真子的长生术需要童男童女的精气。"清虚子眼中闪过痛色,"他控制朝中权贵,让他们也参与其中,形成了一张庞大的网。你画中看到的,就是那些被吞噬的孩童魂魄。"
沈墨突然干呕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每一幅他画过的人像都在脑海中闪现,那些缠绕在达官贵人身上的孩童魂魄,那些无声的尖叫...
"我要杀了他。"沈墨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这次我一定要杀了他。"
清虚子摇摇头:"现在的你不是他的对手。玄真子已经修成半仙之体,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找到他的命门。"清虚子从怀中取出一面铜镜,"你既已与通灵笔合二为一,就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回京城去,找出玄真子的命门所在。"
沈墨接过铜镜,镜中映出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一团模糊的黑影,黑影中隐约可见一支笔的形状。
"记住,"清虚子在他转身离开时最后叮嘱,"你现在既是活人也是死人,既非道士也非画师。无名无姓,才能接近真相。"
三个月后,京城来了个奇怪的街头画师。他总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画风却与死去的沈墨有七分相似。人们叫他"无名人"。
无名人白天在街头为人画像,收费极低,只要顾客讲一个秘密作为报酬。夜里,他就消失在小巷深处,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听说他能画出人心里的鬼。"酒馆里,一个醉汉神秘兮兮地说,"昨儿个李员外去画了像,回来就疯了,一直说有小孩在咬他耳朵..."
角落里,一个身穿华服的年轻人静静听着,手中的酒杯纹丝不动。等醉汉离开后,他放下几枚铜钱,悄无声息地跟了出去。
夜深人静时,无名人——也就是复活的沈墨——正在自己的临时住所研究近日收集到的秘密。墙上贴满了纸条,每张都记录着一个不可告人的隐秘。突然,他手中的笔自己动了起来,在纸上写下两个字:
"危险。"
沈墨立刻吹灭蜡烛。片刻后,窗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无名人先生,"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深夜打扰,实在抱歉。"
沈墨没有回应,但他的手已经握住了藏在袖中的匕首。
"我是国师府的管事,"那人继续说,"国师大人很欣赏您的画技,想请您明日过府一叙。"
沈墨的血液仿佛凝固了。玄真子找上门来了?是认出了他,还是...
"酬金丰厚。"那人从门缝塞进一张银票,"明日午时,国师府侧门有人接应。"
等脚步声远去,沈墨才展开那张银票。除了面额外,角落里还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那是三十年前青云观的暗记!
"他在试探我..."沈墨喃喃自语,手中的笔又开始自己移动,这次写的是:"游戏开始"。
第二天,沈墨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故意将斗笠压得更低。国师府侧门果然有个小童在等候,见到他二话不说就引路。
奇怪的是,他们走的不是去正厅的路,而是绕到了后花园。花园中央有个凉亭,四周垂着白纱,隐约可见里面坐着个人。
"请。"小童停在凉亭外。
沈墨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凉亭里,玄真子正在煮茶。与上次见面不同,此刻的国师看上去年轻了许多,乌发如墨,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浑浊苍老。
"无名先生,请坐。"玄真子微笑,"尝尝这茶,是用昆仑雪水泡的。"
沈墨没有动茶杯:"国师大人找我何事?"
"听说你能画出人心里的鬼。"玄真子轻轻吹着茶面,"我想请你画一幅画。"
"谁的画?"
"你自己的。"
沈墨的心跳漏了一拍。玄真子知道了?不,如果知道他是复活的沈墨,绝不会这么客气。
"画自己?"沈墨故意沙哑着嗓子笑了,"国师大人说笑了。"
玄真子突然伸手,速度快得不像人类,一把掀开了沈墨的斗笠。四目相对,沈墨看到玄真子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不是他..."玄真子喃喃自语,随即又笑了,"无名人先生,你和我的一个故人很像。"
沈墨强自镇定:"谁?"
"一个死人。"玄真子拍拍手,小童捧上一个锦盒,"这是定金,画成后再付十倍。我要你画一幅'自画像',画出你灵魂的样子。"
沈墨接过锦盒,里面是一块上好的墨锭,但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
"三天后,我派人来取画。"玄真子起身送客,"对了,如果你在画中看到一支笔...请务必画得仔细些。"
走出国师府,沈墨的后背已经湿透。玄真子没有认出他,但肯定察觉到了什么。那块墨锭...他小心地嗅了嗅,没错,是掺了童子血的"魂引墨"!
回到住所,沈墨立刻取出自己的笔,蘸清水在桌上画了个符咒。水迹很快干了,但留下了一道淡淡的金光。
"清虚师叔,"沈墨低声道,"他起疑了。"
金光中传来清虚子微弱的声音:"他在找通灵笔。玄真子的长生术有缺陷,需要定期用通灵笔加固。你死后,他失去了这个工具..."
"所以他才高价悬赏民间画师,"沈墨恍然大悟,"是在找能替代通灵笔的人!"
"小心,"清虚子的声音越来越弱,"他给你的墨能引出魂魄...别用..."
金光消失了。沈墨盯着那块墨锭,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当晚,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他站在青云观的大殿里,面前是年轻的玄真子——那时他还叫明心——正跪在祖师像前哭泣。
"师兄,我也不想这样..."明心泪流满面,"但我看见了...我们都活不过四十岁...观里的长生术是假的!"
梦中的"自己"开口了,声音既熟悉又陌生:"所以你就偷学禁术?用童男童女的精气续命?明心,你入魔了!"
"那又如何?"明心突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红光,"至少我活着!清虚师叔不也在研究转魂术吗?凭什么她可以,我就不行?"
"自己"举起手中的笔——正是那支通灵笔:"我以掌教之名,废你修为,逐出师门!"
明心狂笑起来,笑声中,他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晚了,师兄...我已经学会了更厉害的东西。你知道为什么观里的长生术都是假的吗?因为真的那一部分...早就被祖师爷藏在了这支笔里!"
他突然扑上来,一把夺过通灵笔,笔尖直刺"自己"的咽喉...
沈墨惊醒了,浑身冷汗。那不是梦,是记忆!他现在终于明白玄真子为什么对这支笔如此执着——通灵笔里藏着真正的长生秘术!
窗外,第一缕阳光照了进来。沈墨拿起那块魂引墨,嘴角浮现出一丝决绝的微笑。
"你要看我的灵魂?"他轻声自语,"好,我就让你看个够。"
他研开墨锭,蘸饱毛笔,开始在白纸上作画。笔尖所过之处,墨迹不是黑色,而是暗红,像是稀释的血...
三天后,玄真子亲自来到沈墨的住所取画。当他展开那幅"自画像"时,一向平静的脸上出现了震惊的神色。
画中是一个双面人。一面是现在的无名人,另一面...赫然是三十年前死去的青云观掌教!更可怕的是,两个面孔之间连着无数细线,每根线上都串着一个小小的孩童头颅。
"果然是你..."玄真子的手微微发抖,"清尘师兄。"
沈墨——或者说清尘——静静站着,手中的毛笔发出淡淡的青光:"明心师弟,好久不见。"
玄真子突然狂笑起来,笑声震得屋顶的瓦片都在颤动:"三十年了!我找这支笔找了三十年!原来师叔把它藏在了你的转世魂魄里!"
他猛地撕开自己的道袍,露出胸口——那里有一个巨大的黑洞,洞里隐约可见无数孩童的手在抓挠。
"看见了吗?"玄真子狞笑,"没有通灵笔定期加固,我的长生体正在崩溃!现在,把它给我!"
沈墨后退一步,毛笔指向玄真子的胸口:"那些孩子...是你杀的?"
"何止!"玄真子步步逼近,"京城里每个服用长生丹的权贵,都在替我收集精气!你以为你画中的孽相只是幻觉?不,那是真实存在的冤魂!"
"为什么?"沈墨声音嘶哑,"就为了长生?"
玄真子的表情突然变得悲伤:"师兄,你忘了我们看到的预言吗?青云观所有人...都活不过四十岁。我今年已经六十有二了..."
沈墨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一本古旧的册子,上面记载着青云观历代弟子的生卒年...确实,没有人活过四十岁!
"那不是预言,"沈墨突然明白了,"是诅咒。青云观的祖师用童男童女炼丹,遭到了反噬..."
玄真子冷笑:"所以?我不过是延续了祖师的做法。师兄,把笔给我,我们可以一起长生!"
沈墨感到手中的笔越来越烫,像是要燃烧起来。他忽然明白了清虚子为什么要把笔封印在他魂魄里——这支笔不仅是武器,还是钥匙,能打开或关闭某个可怕的东西...
"不。"沈墨坚定地说,"我宁愿再死一次,也不会让你继续作恶。"
玄真子叹了口气:"那就别怪我了。"
他抬手一挥,沈墨的身体突然僵住,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绑。玄真子缓步上前,伸手抓向那支笔...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墨胸口的疤痕突然裂开,通灵笔像活物一般钻了出来,笔尖直刺玄真子胸口的黑洞!
"啊——"玄真子发出凄厉的惨叫,胸口的黑洞中喷出黑血,"你...你怎么能..."
沈墨也惊呆了,但随即明白过来——这是通灵笔自己的意志!它正在封印玄真子的长生体!
然而,就在黑血即将淹没玄真子时,他突然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以我之血,破尔封印!"
轰的一声巨响,沈墨被气浪掀飞出去。等他爬起来时,玄真子已经不见了,地上只留下一滩黑血和半截断指。
通灵笔落在他脚边,笔尖沾满了黑血,正在慢慢吸收...
沈墨捡起笔,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笔中传来无数孩童的哭声和笑声,还有玄真子恶毒的诅咒:
"清尘...我们...没完..."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沈墨知道,这场持续了三十年的恩怨,还远未结束...